评 | 陈先发《从赤壁西到岳阳东》
从赤壁西到岳阳东 陈先发 湖水与语言的战争 不会留下硝烟 失速的车玻璃中丘陵、矮坝和 湿漉漉的松林语调清凉 碎片式水泊像幻觉的残兵 盆地、隧洞和村庄在 一条白色直线上移动着 炊烟:一种接近消失的存在 视觉所示的真理宛如窗外 光秃秃的荒岗而偏见和 命名,历来多彩如谜—— 我嘴唇干燥。在闪过脑际 的一些词中半睡半醒 时而与邻座的西北女子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终点站不在一处却 必须紧挨着坐在一起。早餐的 茶叶蛋剥开了,黄色与白色的 两块是晨雾中醒目的 一对矛盾,但往往又无法归类 我们仍将在最熟悉的战场上死去 广播员煮着蛋壳。车厢内 飘荡着纯粹的稀粥之香 我拖着拉杆箱,走出车站 像任何一个幸存者那样 被放下。被忘记。被分解
这应该是首典型的元诗,写的是语言与客观存在之间的矛盾与对抗。
开头就直面现实,湖水(存在)与语言之间的战争是不留硝烟的战争。“失速的车”象征语言对存在的操控。这种操控一方面源于意识形态通过语言,对存在和语言自身的界定与命名;另一方面来自诗人自我难以克制的叙述和表达欲望,同样以语言为媒介。而现代诗人的一个重要探索,就是释放语言,还原语言和存在的本来面貌。诗人不但要避免对语言的驱使(避免以语言操控存在),更要反过来听从语言驱使。语言对存在的操控,其实也是语音自身的失真、失控。
顺便,感慨一下诗人的“脑洞”,坐个火车就能把火车跟诗学理念联系在一起,还硬说火车“失速”,这也算借着“操控”反“操控”了。
后面丘陵、矮坝、松林、水泊、盆地、隧洞、村庄、炊烟,都是不加命名的真实存在,也即“视觉所示的真理”,它们是原生态的、“光秃秃”的。与之相对的,是“偏见和命名”,它们“历来多彩如谜”。它们比真实存在更五彩缤纷、花样繁多,但人们看到的不过是假象,它们的真面目往往云山雾罩、扑朔迷离。
在这“失速”的车上,“我嘴唇干燥。在闪过脑际/的一些词中半睡半醒”。“我”自己也是“操控”的受害者,似乎陷入浑噩,不辨虚实、无法说出真实语言。接下来是一组对立:“时而与邻座的西北女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终点站不在一处却/必须紧挨着坐在一起。” “我”与“西北女子”语言文化背景不太一样,却也并非完全无法沟通,我们终点站不同,座位却挨在一起。这种微妙的对立却又统一,或许暗指语言和语言之间可能壁垒横亘,也可能尚有交集,可能形同陌路,也可能殊途同归。或者,这种对立统一也可能指语言和存在的对立统一,虽然不该任由语言操控存在,但要将二者完全切割,似乎也不可能。
接着,是另一组对立,茶叶蛋里蛋黄与蛋白的对立,它们是“醒目的/一对矛盾,但往往又无法归类”。这组对立,就只是对立,没有统一了,这大概指那些难以调和的矛盾。或许正因如此,“我们仍将在最熟悉的战场上死去”,这场语言与存在之间的对抗,仍需长期而艰苦的斗争。“广播员煮着蛋壳”,这句有点诡异,莫非是“蛋黄”与“蛋白”(“我们”与“敌人”)同归于尽,只剩下包裹一切的基本架构——“蛋壳”?
无论如何,最终,“车厢内/飘荡着纯粹的稀粥之香”,茶叶蛋没有了,一切似乎回到“纯粹”的本真状态。而“我”,也终于下车,离开了这趟“失速”的火车。“我”是一个逃脱“操控”(包括“操控”与“被操控”)的“幸存者”,“我”将“被放下。被忘记。被分解”。“我”自由了,“我”脱离了固有界定与命名,脱离了假面与假象,“我”将迎来真实,迎来任何可能的真实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