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仰望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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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一座山

张建文

天空阴云连绵，铺展若浪，一只山鹰翱翔，仿若行舟，安详地摇曳在云海的娴静里，它的尽头依然是云和天在延伸，遥远而隐晦。

我以为我也是一只山鹰，盘旋在故乡的大地上——这个寒冬，我将陪伴我的年迈的双亲并一起过年，由此得以与故乡的亲近和融合。

近些日子，伴随冬雨的缠绵，不免寒意悱恻。雨滴叩击着沉睡的大地、沉睡的房屋、沉睡的昼和夜，雨中的世界仿佛都在沉睡，但人的思想无法沉睡，人的灵魂无法沉睡，梦也无法沉睡，因之世界很安静，但并不萧瑟，久结不散的雾霾敌不过细雨冲洗、稀释、消散，空气澄净起来，给人以清新、宁静、安详之感。

轻轻的，细细的雨丝氤氲出满天的烟雾，却荡漾着独特的韵味和温情，如少女酥嫩的小手拂去冻结在冬日里欲说难尽的郁闷和惆怅。

雨幕其实就是一道透明的帘，帘外繁华三千，魅惑迷影，我在帘内，看到了冬雨的深沉、内敛，又如一位忠厚朴实的老人，身躯十分伟岸，而且那么亮，划破阴霾，照亮心灵。

天，渐渐高了，渐渐蓝了，虽然大地仍茫茫一片，但冬雨悄悄走了，带着安静，牵着依恋，羞涩地走了。

云，渐渐淡了，渐渐亮了，虽然雾气仍迷蒙缥缈，但云层间露出了微醺的笑容，含着甜蜜，拽着自信，深情地光耀大地。

云雾消散了，阳光笑开了，东哥也来了。东哥是新村的保洁员。他驾驶着一辆老旧的三轮车来了，从村头到村尾收集、装运着垃圾。东哥六十多岁了，儿孙满堂，家中殷富，住着洋楼别墅，儿孙都挣大钱，出进不是奔驰就是奥迪。东哥完全可以听从儿孙的话，安安逸逸享乐就是了，可是东哥劳作惯了，他说不劳动他的腿就肿胀。

家里早不作田了，那一点点菜园地不够他折腾，三下五去二就搞定了。好些年前，他的目光盯上了村前村后的垃圾堆。我们新村人口众多，居住集中，生活垃圾、建筑垃圾堆成了许多的小山大山，居住在河边的，垃圾都往河里扔。人们也知道这样不好，但又都一如既往地这样堆，这样扔。东哥担心再这样下去，河道会被淤塞，村庄会被垃圾掩埋。他就把家中原先用来装运肥料和秋收稻谷的三轮车开出来，从自家院里开始依次清理着整个村子的垃圾堆。一座座垃圾山被搬走了，换来了村民们仰视的目光，因为东哥成了大家眼中的一座大山。村民无不称颂我们新村也有一位老愚公，比神话中的愚公更高大，为了全体村民而不计报酬，无私奉献。

我仰望这座大山，眼前立刻展现一幅图景：夕阳暖照的傍晚，乡村有些安静，奔小康的水泥村道上，听得见橐橐的马达声，东哥驾着倒完了垃圾的三轮车回家了。他有些劳累，车也有些困乏了。朴实的老伴迎上来，心疼地说：“回来了，快进屋吃饭，还热着哩。”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东哥心中的暖和热从未缺失。

我想，无论哪一座高山，都巍然屹立，如倒竖的巨笔，在蓝天上笔走游龙，为美好生活而激昂地抒情。高山，有一种宁静之中透着阳刚之气的美，永远灵秀而含蓄，苍凉而幽远。眺望远方，还不如仰望一座山，心怀敬意，虔诚地，默默地，仰望。

东哥这座山越来越高大了，周身闪耀着时代的光辉，在党中央提出建设美丽乡村的宏伟规划后，村委会就聘请他做了保洁员。东哥觉得责无旁贷，浑身更有劲了。我说：“东哥，村里给了你一千元的月工资，这么风风雨雨、起早贪黑地忙碌，划得来么？”东哥竟然噗呲一笑：“我在乎这些钱么？不给钱我不是一样地干？能带动大家都讲卫生，能让乡村变美丽，你说划得来么？”

我能说什么？只感觉到在大山的面前自身的渺小，只觉得他的话语和微笑，没有任何雕琢，朴实得如同他身上的衣服和他驾驭的三轮车，这一切跟文化水平无关，只跟现实有关，跟心灵有关。他说，主席说得多好，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只怕是今后久居城市的人会向往乡村的青山绿水，蔚蔚蓝天，纯纯空气，鸟语花香呵。

我不禁回望，宽阔的田野慈祥地围着村庄，沿村的水泥路铺下阳光的暖。白墙红瓦，一栋栋新楼造型别致，精美如画。风吹过画中的波澜，生出优雅的娴逸，呢喃絮语莞尔出乡村的繁华。我们新村越来越美了，劳动者都以最美的笑容，在蓝天白云、绿水青山间，弹奏日子的琴弦。婆娑的月，照亮了乡民的梦和希望。在时间的书页里，一个村庄就是一首散文诗。

我们新村，你面容已改，我需仰望，牵着灵魂，插上翅膀，盘旋在自由的蓝天，心空里装着一枚橙红色的太阳，装着诗化的春光。让我的手和文字，染上你的洁净，让梦想在你的幸福里抵达旷野烟树、空谷幽兰。

东哥把村前村后以及各家各户的垃圾桶里的垃圾都倒进了他的车里，我看到前面的路，在他的安稳的车轮下缓缓延伸着。我想，生活就该像东哥一样，洒脱向前，才能遇见诗和远方。

望着东哥驾驭着三轮车远去的背影，我自然又想起了十几天前的那个早晨。

那些日子，虽一直晴着，但早晚特别寒冷，都在零下五、六度。北风和残叶仍在继续着撕扯和缠绵。河水流动没有冻结，但河岸树丛挂满了冰凌花。一团团白雾从人们嘴里袅袅而出。风，很有劲道，扑在脸上如猫抓一样疼。厚厚的羽绒服也被寒气打透，连树梢都被冻僵在半空中，无力抖动。偶尔，一只寒鸦飞过树梢，划破了失去知觉的天空。

此刻，我们的东哥把三轮车停在村道边，车里已装满了垃圾。他清扫完马路，就开始清理河道。河道小桥流水，光影叠映，绿荫风雅，清流娴静，让人半醉半醒。如此美丽迷人的小河水面上免不了还是有些垃圾浮着，漂流。东哥就用他特有的工具（一根长长的竹竿末端装置着一个尼龙丝织成的小撮斗，撮斗前端还有一个小铁钩）打捞、捡拾着水面上的垃圾，就像捡拾着一个个七彩的梦。

水面上浮着的垃圾很容易撮上来，那些挂在河岸灌木丛上的就十分顽皮，尤其是那些塑料食品袋，缠绕在枝条上很顽固，很招摇。特别是河水落下去，枝条从水面抬起来，也把垃圾袋举起，在河面上当风抖着，像一个个阴冷的幡子，实是大煞风景。东哥就用那铁钩去勾。当勾取那个断枝柳条上淡红的食品袋时，立在河边的东哥失去平衡，一个趔趄，踩塌松软的泥土，他掉入了冰冷的河里。虽然他穿着渔民那样的雨裤，但河水较深，漫过了他的胸部，雨裤起不了作用，灌进了刺骨的寒冷。

岸上有人惊呼快上来会被冻坏的。东哥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颤颤地说：“反正都湿透了，我得把树枝上的垃圾都取下来。”

我急了，说东哥你不要命了？东哥说：“命还是要的，可是这些垃圾挂在树上，看着，我心里就过不得。”他取完了这一段河面树枝上的垃圾，在众人帮助下才爬上岸来。他脸上发着紫，却漾着冻不僵的微笑。堆满沧桑的笑里透着真诚，微笑的颤抖着的胡须上沾着一层白霜，显得很坚毅。

日出，有了行人，迎着朝阳，奔着希望，我觉得他们都把昨夜的温暖和幸福涂抹在脸上，他们必定也在感动着：惊天动地的事情不会常有，简单朴实的情境常驻人间。

我向东哥投去景仰的目光，融和着真诚的关切，如同枝头上花和叶曾经那样的热烈。我在心里说，东哥，这山是你的，水是你的，还有晨曦和夕阳下的明丽与温情是你的，请你回家喝几盅，就算醉了，整个梦，也是你的。我想留住你如山的身影和这清晨的阳光，照亮这个季节的凄清，引领着我们走向春天的步伐。

东哥，你这座大山，在我的眼里高过了云端，但我还能看清你劳作的身影和一望无垠的坦荡，因为我一直在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