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1)

Jim小心翼翼的走过来,我看他脸上的神色,满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耐烦的喝一声:”说!“
他盯我一眼,张开口,又顿了一下,说:”李教授,世界日报和真理日报的记者想采访您,就是关于最近的自杀潮。。。“
我关上仪器,脱下手套,”告诉他们,别来烦我了。那些人自杀纯粹自作自受,和我无关。“
我走出实验室,到办公室坐下来,记录今天的实验结果,Jim跟过来,站来旁边还不走。
我抬头看他,”实验室的白鼠和猴子喂了吗?”
“Jane”, 又来了,他每次想以情动人的时候,摆出一副多年忠仆老友的款儿,就不叫我”李教授”,叫我的名字,但他十年了都说不清楚”真“这个中文字,老说成”Jane“。
“我觉得你和那些记者聊聊也好,那些自杀的人都是中了魔,迷恋自己的虚拟化身,没办法适应真实世界,这不是你的错!现在外界对你的那些攻击,都是有推手的,要么是阁楼公司的竞争对手,不满阁楼凭你的技术垄断化身色情业,要么是狡猾的政客,为了拉选票,把逃避现实的这个社会流行病怪到你身上。。“
我打断他,“我无所谓。”
Jim看我无动于衷,气的直磨牙,伸出手挡我的屏幕前,”But I care!“
我推开他的手,”去喂猴子!”我都听到隔壁那群猴子窜跳、吼叫的声音了,这厮肯定趁我专注实验,中午就偷懒没喂猴子。他极度讨厌我的猴子。
“Jane,因为外界对你的恶评和攻击,你已经几年没有拿到研究赞助了,你这些实验又这么烧钱,”他嘟囔,“我们是整个研究院最穷的实验室了。”
”不是还有阁楼给的技术转让费吗?“
Jim竖起眉毛:”还提!你当年不听我的,不按利润百分比收技术转让费,非要一次性付费,确实拿了一大笔钱,但是研究院刮去三分之一,剩下的也不知道被你花到哪儿去了。“他越说越气,”你看,现在阁楼横跨色情、影视、游戏三个产业,用你的全息幻身投影技术,每年几千亿的利润!几千亿啊!就是分你百分之一,咱们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寒碜!就连那些个娱乐博主,靠阁楼的平台,把自己伪装成绝世美人,赚了多少粉丝的钱!你知道吗?那个叫程倾国的博主,自己懂点技术,搞了什么妩媚叹息、深情凝视、玉颜垂泪那些插件,成千上万的人捧着钱要和她在线全息约会,她按分钟收费,一分钟十万!”
“程倾国不是上周跳楼了吗?”我看他说的吐沫横飞,忍不住戳破他。
Jim瞪我,”那是她的竞争对手搞她,找到她的隐蔽住所,偷拍,粉丝发现她竟然是个秃顶老头,全网骂他,说是他不仅骗钱,还心理变态,他受久了狂热追捧,早就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了,结果就崩溃了。“
“这个人可以整容,至少维持个体面的外表,不要和幻身投影反差太大嘛。”
“他的遗书说他的肉身只是他投影身的技术助手,网上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他颠倒了现实和虚幻,早晚要出事的。这波自杀潮和他类似的人很多,很多人不能认同自己的真实现状和身份。你知道阁楼现在是全世界最大的公司,全球三分之二人口都是阁楼用户。“
“Jane,你去和这些记者说说嘛,至少让他们看看你的真实样子,多朴素的科学家!”他双手伸开,朝着我上下划拉,“外面都把你妖魔化了,以为你这个让全世界陷入幻影病的罪魁祸首不是妖精,就是魔王。其实,”他指指我的耳边,”你连基本的美容都不做,现在女人五十岁都保持十八岁的外表,你四十多就长白头发了,”他贴近我的脸瞧,夸张的叫:“额头上竟然有皱纹!哦,还有这身老土实验服。你去和记者聊几句,拍几张照片,让他们看看你是一个多么无辜纯洁的学究,你是出于对科学的追求才做科研的。科技仅仅是一个工具,使用的结果要看人们怎么用这个工具。“
我摇头,”我没兴趣。“
”记者就在研究院门口,不等到你他们不会走的。”
我早已把房子卖了,起居都在实验室,让他们等去吧。
Jim读懂我的表情,叹口气,”那你替我、替我们这个实验室想想吧。你没有经费,手下的研究员都走了,实验室里这些动物也要养的。“他摸摸自己的脸,”我已经半年都没钱做拉皮了。出去办点事,人家都要看出我年龄了。“
”Jim,你到底几岁了?”我逗他,这个问题是当今第一隐私问题,但是对于Jim是个绝对禁忌。
他幽怨的看我一眼, “我上个月刚过的十九岁生日。你忘了?“
我打量他的一身青春逼人的浅绿,”哦,我老了,健忘。小朋友,抱歉。“
他委屈的抱怨,”我从来不问你那间实验室,你也别提我年龄。“
听到他走廊尽头的那间实验室,我心头猛地一阵剧痛,弯起的嘴角落下来。
Jim偷眼觑我,”sorry。你真的不去见那些记者?“
”不去。“我早已不需要向外界说明什么,外界的助力也已于我无益。
”那我去打发他们。“Jim颓着肩往外走。
”我给你账号转八千块,你去做拉皮吧。“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他跳了起来,回头向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我收拾好桌面,走到窗口,我的实验室占据研究院最高两个楼层,我三十岁时实验室搬到这里,多少人口是心非的祝贺我,我记得他们笑的声音、从眼角偷看的样子,有人语重心长的传话给我:“少年成名,低调一些比较好。” 呵,再怎么做,高调或低调,依旧得不到,我这一生注定求而不得。
人生如白驹过隙,这句话我是听他说的。我摸摸鬓角,我竟然也长出了白头发。
我手指抹一下窗台,窗台上积了灰尘,两个盆栽已经干枯,脆黄的叶子落在地上,原来连清洁也没人来做了。
我轻轻抹去指上的灰尘,无所谓啊。
我拉下窗帘,窗帘滑落的瞬间,我看到Jim浅绿的身影朝研究院的大门走出,门口的人群一阵骚动。窗帘边啪的打落在窗台上。
我锁上办公室。走廊的灯光很亮,照的墙壁和地面雪白,两边的办公室都关着门,曾经很多热切的面庞在这里进出,为了一个个实验的突破跳跃、欢呼,还有得到奖项后神采飞扬的笑容。闭上眼,似乎还能听到他们在叫我:“李教授”、“Dr. Li”、“Zhen!”。
嘎!嘶!嘎!哐啷!
我惊醒过来,是猴子,是猴子不耐烦的叫声和摇晃笼子的声音。
我关掉走廊的灯,进入动物实验室,白鼠像一个个小雪团在木屑里骚动,我检查了一下,它们的食水充足, 而猴子们见我进来, 一只只扑到笼子上,抓住铁栏使劲摇晃,龇牙尖叫,沸反盈天。
我刚放入香蕉,它们就急忙跳过来,抓起香蕉,撕开皮,大咬大嚼。
只有KM980631号慢慢的踱过来,它凑近我,隔着铁栏杆,两只黄眼睛默默的看着我。
我从食物篮里拿出一只苹果,抽开小铁门,递给它,它伸手接过,深深的闻了一下,开始啃起来,我伸出食指轻轻顺它额顶的那撮翘起的毛,它停了一下,喉间发出轻微的咕声,没有躲开。
”你想起了什么?“我轻声问它。
它抱着苹果,已经啃完了一小半。
”你又看到果园了吗?“ 那是我的童年记忆,我最快乐的记忆之一,在果园里,碧蓝的天垂罩下来,苹果树上缀满大大的红苹果,来不及摘、熟透了的果子落在树下青草里,果蝇嗡嗡的飞,空气里浓郁的甜香,还混着一丝果子烂熟后散发的酒香。扭下一只大苹果,抹抹表面的白霜,深深的闻,满鼻子都是秋天最美好的味道。。。每次当我不开心、烦恼时,我就会去回想这段记忆,让自己安静下来。
我把记忆抽取技术实验在KM980631号身上时,我每次也努力回想、激发这段果园记忆,脑部扫描仪显示相应的脑部神经元非常活跃,实验最后终于成功,现在KM980631号看到全息投影的模拟类似果园时,会安静下来,闭上双目,面部显得安宁而满足,它对苹果显示出特别的嗜好,而且竟然和我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动作,在吃苹果前会深深的闻一下再啃。Jim第一次见到时,吓了一跳,大叫着拉我过来看。
在反复实验中,我也得到了KM980631的一部分深刻记忆,其中有一个记忆一旦激发,我心里立刻就有一种暖洋洋的舒适感,那是细长的指头在我头顶上慢慢梳理毛发的触感,痒痒的,很柔软很柔软。
”我知道,那是你的妈妈给你梳理毛发。“ KM980631已经快啃完那个苹果。
它妈妈在实验中脑部出血,全身瘫痪,最后不得不安乐死。那时候KM980631刚断奶不到一个月。
我轻轻的抚摸它的头顶,等它啃完一个苹果,再给它一个。
最后我关上灯,锁上动物实验室。
我穿过空旷的走廊,在最后一道门前停下来。
我深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定下心神,然后打开门禁识别系统。
沉重的金属门缓缓滑动,白色的冷雾飘浮出来。
我走进去,门在身后滑动,一阵机械转动的声音,门锁上了。
屋子中间是一座仪器和管线交错围绕的丛林。他躺在那儿,躺在一片冰冷寂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