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能广:乡人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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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 钟石山  主编 唐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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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人乡事

杨能广

青草萦怀

“草长莺飞二月天”里的“草”,我更愿意理解为能作为家畜口粮的各种青草,它们一直绿油油、茂腾腾地生长在我的心里。

才入二月,柔柔的杨柳风便翻越我家背后的东山岭,拂过水田和旱土,将嫩嫩的香棍子草、鸭舌子草、狗牙齿草、荠菜、锯齿藤、水马鞭等带出了泥土,在春阳下茁壮生长。

这些野生植物,是猪的上好饲料。

喂养了一个对年的肥猪在春节前卖掉了,母亲在新春之际便筹划今年的养殖事业。在一个约定好的吉利日子,母亲和其他已经定好了猪崽的乡民,来到养母猪的人家,吃了主人按乡俗招待的丰盛早餐。然后,用篾笼挑回来两只腿短身矮肚滚圆的小花猪,在栏里铺上松松软软的干稻草,还郑重其事地烧一点纸钱,口中念念有词:“风吹叶响,日长千斤,夜长万两。”从此,小猪崽便算是在我家开始了新的生活。从此,我每天放学回来后,便有一道必做的作业:扯猪草。

青草虽然种类繁多,但实际上能为猪食用的也就是那么几种。刚开始扯草,我求量不求质,“剜到筐里就是菜”,只图装满一筛子回来交差。母亲一边仔细的翻检我的劳动成果,一边告诉我哪些能做猪食,哪些猪不喜欢吃甚至有害,还让我向院里的里手们请教。没过多久,我就对常见的猪草就烂熟于心了。

那时候的农家,没有哪户不养猪,因而每天都有成群结队挎着竹筛的伢子妹子在田垄和山间游走。傍晚时分,在院子旁的清水塘边,大家忙着洗草——将混杂在草里的泥块和其他杂物清洗,大人必须连夜煮成熟猪食,因为白天要到生产队出工。我从小个头小力气小,而猪草洗后满是水,筛子格外重,提不动的我就将筛子连同青草搂在怀里,带着骄傲的神情向母亲汇报劳动成果。

田土就那么多,青草生长的速度怎么也满足不了我们的需求。一大堆人在觅草,谁能收获最多,靠的是眼力和手面。偏偏这些我都是弱项,而且同院的几个调皮鬼欺我老实本分,竟然“薅社会主义羊毛”,趁我在前面聚精会神扯草时,就在我身后的筛子里“扯”现成的了,难怪我的筛子好像真是有“漏眼”,总不见满呢。幸亏他们后来因“分赃不匀”而起了“内讧”,于是有人就将这不仁不义之事给抖了出来。

痛定思痛。从此,我决计实行“单干”,想法脱离同伴们的大队伍,寻找新的“草源”。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一来可以避免“僧多粥少”而我老是处于劣势的竞争,二来有时候幸运地找到一片水草丰美之地后,我就视为最高机密,对谁也不说,而后第二天、第三天……每天到现地方扯草,总能收获满满。

无法形容我发现优质“草源”时的“独自偷着乐”!想起这已成为我独享的“领地”,想起青草萦我怀瞬间就满筛,想起同伴的羡慕,想起母亲的夸奖,想起母亲对我的“卖了猪后就给我买连环画”的承诺……一连串无限美好的畅想,让我忘情地在草地上打起滚来。然后,就扯呀扯呀,一只手扯不过瘾,就使出双手……

时日一久,因我扯猪草又快又多,就流传为家长们对自家小孩的励志故事。于是,就有小伙伴对我施以小恩小惠,央求我带带他。当然,也有个别不服气者,说我是“吃背食”,按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团队精神”。

无疯魔不成少年,无青草不成我美好的少年。如今的乡村,野草生长得格外肆意,然而扯草的少年却难见了。岁月迢迢,尽管我已进入人生的秋季,但总有一团春意盎然的青草萦绕在我心中,让我不断生发出生命的感动。

老人和鸡

子女长大成家另过了,年老力衰端不起沉重的猪潲盆了,八奶奶除了一日三餐,就专事养鸡。

八奶奶一辈子都泡在苦水里,八爹爹英年早逝,家徒四壁。作为一个小脚女人,八奶奶除了独自养大众多子女外,还养大了数不清的肥猪和鸡鸭。煮食的火塘和猪圈鸡窝,是她一辈子最主要的工作场所。

八奶奶所养的鸡,基因绝对很“土”。鸡仔,她从不去孵鸡房里去买或是从贩子那里买,而是靠自家母鸡来孵。至于鸡蛋“出仔率”有多高,那基本上只能靠运气,人是无法掌控的。八奶奶能做的是在母鸡孵了一段时间后,在夜晚就着煤油灯观察那蛋壳里的隐秘世界。对认定的“寡蛋”及早剔除,而且还可食用,不至于造成无谓的损失。

在母鸡定力无比地蹲窝二十来天后,就有一只只小鸡“叽叽叽”地啄开蛋壳钻出来,八奶奶将毛绒绒的小生命一只只捧起,轻轻地放进垫着稻草和旧棉絮的篾箩里,脸上的皱纹笑成了盛开的菊花。在暖暖的春阳下,母鸡带着孩子们欢快地嬉戏觅食,八奶奶搬一把竹椅坐在旁边,往往能出神地看老半天,似乎在回忆自己抚育孩子的岁月……

那时候搞养殖,没有防疫一说,也没有兽药可买。有时候,鸡莫名其妙地就患病打蔫了。碰到这种情况,八奶奶就将昏睡的鸡放在地上,再拿来一面铁饭鼎盖子和一个小钉锤,对着其耳部轻轻地敲起来,试图将其“唤醒”。至于这种做法能否奏效,就不得而知了。

似乎有这样一条“铁律”:一切“土”的动物,外形都比“洋”的小。如土猪就没有洋猪身胚大,土鸭也没有洋鸭体型粗。八奶奶的土鸡蛋很小,鸡仔很小,长大后体型也很小,一个特别容易辨识的标志是爪子也特别小。但是,这种鸡绝对是一种妙品。无论是产妇坐月子,还是病人滋补,抑或是用来待客,其肉之紧其汤之甜其味之香,那是一切洋种鸡或机械化饲养的鸡无法相比的。其营养价值之高,用一句老家的话来说,是“呷到哪里好到哪里”。

有人出高价求购八奶奶的鸡和蛋,但没有人能如愿,原因是她的鸡和蛋只送不卖。作为一个四世同堂的老奶奶和院子里最年长者,她有众多的晚辈,也经常有人上门看,拿钱的也有,送水果和营养品的也有。要强的老人从不欠人家的人情,非常讲究“回礼”,绝不让人家空手回去,于是鸡和蛋都被她回礼了。辛辛苦苦换来的劳动成果,老人家自己倒没享受多少。

八奶奶从不欠别人的人情,我却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那年,我幸运地考上了大学,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件能传遍十里八乡的新闻,八奶奶自然也知道。在我即将离家去上学的前一天,她颤颤巍巍地提了一只鸡到我家,对我妈说:“你家伢子'中举’了,将来要做官的,我没有什么好送的,这只鸡收下吧!”我妈哪肯收下这么珍贵的馈赠,生死都要老人拿回去,两人相持了老半天。没办法,我妈知道八奶奶执拗的脾气,最后只得收下。八奶奶走后,我妈对我正色道:“你要好好爬前途呢,将来参加工作了要好好报答老人家!”

可是,还没到我毕业那一天,八奶奶一年后就以九旬高龄无疾而终了。唉!

对一头牛的愧疚

华华是不幸的,他是一名先天智障患者。

华华的父母也是不幸的,前头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好不容易盼来了华华这个“带把的”,却未曾想“盼来盼去盼个透心凉”。 华华打小时候就反应迟钝,说话含混不清,特别是常年流着口水,快十来岁了还得系围兜。

华华不长智力,却很长个头和力气。还不到十五岁,就能挑一百多斤担子走几里路不用换肩,大家都说他是“懵子有懵力气”。

那时候,华华母亲有一门副业——打豆腐走村串乡去卖,赚一点油盐钱。母亲大清早便把华华叫起床,利用他的好力气帮着推磨。然而,没多久母亲的豆腐生意便被华华给“黄”了,原因是一个消息的流传——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看见华华推磨时竟然连口水流到了豆浆里!尽管这个消息的真假难以辨别,反正从此他家的豆腐再也无人问津了。不过,后来也有人说是竞争对手在散布谣言,更有人说华华是“人傻心不傻”,为逃避清早推磨的苦差使而故意为之。真伪如何,不得而知。

华华不用大清早推磨了,他父亲便买回了一头小母牛,让他专司放牛的营生。

要说华华虽然智障,却天生有放牛的爱心和耐心,对小母牛的伺候,那算是到了家。他从不和别的放牛伢子做伴,为的是让牛能多吃到青草。夏天,肆虐的牛蚊子和特别是可恶的蜱虫是牛的天敌,华华便用棕叶条编成蚊拍,不时对蝇蚊们狠狠出击。凶狠的蜱虫吸附在牛身上吸血,华华便不厌其烦给一只只给揪下来,然后用石头砸它个血肉横飞。秋天,百草枯黄,牛只能吃干红薯藤,华华亲自翻检薯藤,看是否混杂土粒石块。冬天,华华三天两头往栏里放干草,还用塑料薄膜将窗户掩得严严实实,不让一丝寒风吹进来。

见华华放牛如此尽心尽意,一天,院子里一个大叔逗他:“华懵子,你对这牛婆子咯好,它长大了给你当婆娘怎么样?”华华知道这不是好话,赶忙回击:“给你!给你!”“给我?好,那我牵回去了。”大叔做出要牵牛的架势,华华着急了,扬起手里的竹牛鞭便甩过去,大叔落荒而逃。

华华放牛如此用心,小母牛飞快长成了大母牛,毛色发亮,精气神十足。后来,就生了一头小牛崽。几个月以后,为给大女儿办嫁妆,父母就联系了本村的一个买主,出了一个不错的价钱,将小牛买走了。没想到,当天下午,赶集回来的华华吃了中饭习惯性地去放牛的时候,却发现栏里只剩下大牛了。华华哪里肯答应,当即哇哇大叫,要父母将牛还给他,不然他就不吃饭。父母开头还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华华还真是倔上了,两天不吃一粒米。没办法,父母只好到买主家讲尽好话退了钱牵回牛,还买了两包长沙烟,总算将这场卖牛风波平息。

母牛下崽很给力,第二年,又下了一头。家里缺钱用,再说养两头牛已是勉强凑合,养三头的话饲料根本供不上。于是,父母不得已又联系了一个家很远的买主。这次,他们吸取了教训,先将华华送到亲戚家。亲戚好饭好菜招待,又给他找来了几个玩伴,华华乐不思蜀,三天都没想过要回家。这边,早就是生米煮成了熟饭。

第四天,华华回了家。中饭后,他去放牛时,看到了悲惨的一幕,只见母牛眼含泪水,对着十分依恋和信任的主人华华发出哞叫,那么低沉、那么哀伤。

华华愧疚于没为母牛保护它的孩子,开头是惊讶得眼珠子都鼓了出来,然后双手使劲捶打胸口,口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接着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脚乱蹬,任谁拉也不起来……

作者简介:杨能广,邵东县火厂坪镇龙公桥人,新邵县新媒体中心副主任。邵阳市作协会员。在各级刊物发表散文10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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