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乌毡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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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毡帽

浙江  李志良

母亲是绍兴人,我在乡下亭山度过了一段童年的时光。

亭山并不高,似乎一抬头便可触摸它的高处。山脚傍依一条碧水轻漾的河港(绍兴人习惯这么称呼河流);而外婆家的矮屋,便在这河沿的石坎边。屋旁有一座横跨的石桥,桥面两侧各安放着两个圆石凳。我常坐在这略带太阳余温的圆石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乌篷船晃悠悠地摇过来,又施施然轻摇过去,穿过这石桥底下。船过时,游鱼悠游地河面上犁开了整齐而细密的波纹,旋即又恢复了平静。摇橹的便是那头戴乌毡帽的老把式,古铜色的脸上漾着乡下人惯有的憨厚与宁静。

生活在这里的人,照例习惯戴乌毡帽。乌毡帽在绍兴的乡下随处可见,一如蓑衣笠帽,是农人的随身之物。但凡男人,无论老幼都有戴毡帽的习惯,而于女毡帽却是鲜见的(抑或有,但为我所未见)。在村中,多可见些上了年纪的乌毡帽农人,在自家的房前屋后忙碌不停,自是一道有趣的风景。邻家的一位乌毡帽阿公,常年肩担畚箕,手握锄把,行色匆匆地来往于穿村而过的石板路。乡里乡亲,与人擦肩照面时,点头寒暄是不可少的。乌毡帽拖一口酽酽的绍兴腔,字柔音和,别有一番况味。乌毡帽居闲的时候少,待空落时,已是夜色初临。昏黄的灯次第点亮,到了一家人围拢聚餐的时间。这是乌毡帽一天中最为惬意的时光,一手撮一碗绍兴老酒,一手慢条斯理地夹菜,用温暾的家长语调与家人叙长道短。以为人世简静,不过如此。

外公也戴乌毡帽,然脱帽的时候居多,露着一头灰白的头发。他脸色黑黝,微驮着背,走路不紧不慢,却也优哉游哉。外公早出晚归,见着他时,舅舅们也返了家。外公嗜酒。饭桌上,他酡红着脸,与不甘服输的年青后生的舅舅们饶舌。外公并无疾言厉色,舅舅们也戏谑无忌,然并无不快的结局。如此一来,热闹的聚餐气氛,反将生活的艰辛一扫而光。

亭山迤南四十余里,便至老家东松岭。老家地处诸绍交界,有“山阴不管,会稽不收”之说;虽隶属诸暨,然乡风却与绍兴大抵相同。村中老人亦有戴毡帽的习惯。祖父在世时,一顶毡帽不离身。他理的是光头,银发的根茬清晰可见,毡帽则成了他御寒防暑之物。孩提时,我常坐在他怀里,总喜欢拽下他的毡帽把玩,并将这余温犹存的乌毡帽扣戴在头上嬉戏。然祖父不以为忤,纵容我的肆意与无忌。大祖父过世时,我只有二三岁。据父母说,生前他很喜欢抱我,他的长相似村中的某位老人。那老人慈眉善目,整天戴了个乌毡帽,或坐在村口的石墩,或踯躅于村路。有时追宗怀祖,不免爱屋及乌,无端地喜欢起了这位老人。走在时光中渐已老去的这位老人,似乎让我感到岁月的流转,清晰了大祖父那遁逝的背影!

或许对乌毡帽的喜欢,正是不离对亲人的难舍亲情吧。如今,这些乌毡帽亲人,一个个地先后辞世,也包括我的大姨父。

大姨父是绍兴城南人。正月串亲戚时,他总是戴着一顶乌毡帽。他来时,总随身带些小礼物。有一次,大姨父见到我,亲切地叫着我的小名,便麻利地从口袋中抓出一大把纸糖,不由分说地塞给我。这份独得的奢侈礼物,对一个小孩来说,却是一生暖融心头的记忆。

大姨父喜欢抽烟、喝酒。在抽烟时抿上一口酒,在抿酒时抽上一口烟。饭桌上,父亲照例向他递烟,大姨父便将烟搁在毡帽的帽沿边。这比搁在耳朵边稳妥很多,搁在耳根,有时会一不小心掉落桌底,以致糟蹋了香烟,这是吸烟的人所肉痛的。而有了这毡帽,便无此虞,有时可以搁上好几根——乌黑的毡帽,白色的香烟,倒也相谐。大姨父抽完手中的那棵烟后,便麻利地从帽檐边取过另一根烟,对着仍冒着火星的吸剩烟蒂对起了火。他慢吞吞地一吸,火星很快地从这棵烟燃到了另一枝烟。

大姨父是个话痨,边吸烟边慢条斯理地喝酒,又海阔天空地闲聊。话语的幽默,让饭桌间的亲人们笑语不断,我也喜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侃。酒酣时,他便脱下了毡帽搁放在一边。我这时才愕然发现,大姨父头上居然只是稀落地长了几根头发,而此时他的头上已然汗珠密布,这便是俗称的“蒸笼头”吧。温热的毡帽在一旁冒着热气,那时我颇为“得意”地恍然大悟——“六月癞子多戴帽”这句嘲笑人的俚语!

参加了工作后,过年时,总能碰到大姨父。大姨父依然戴着他的那顶旧毡帽。有一次,他问及我在何地教书,我便敷衍地说,在诸暨一个叫牌头的偏远小镇。孰料当我提及“牌头中学”时,大姨父竟说这个地方年轻时候曾去过,这颇令我吃惊!他又一脸正色地告诉我,他曾经在学校打过一眼水井,水井便在校门口的一条小河边。大姨父并没有打诳语,他说的那口井早已被填埋,而今单位内的同事多半已不知晓它的存在。然多年后,幽默的大姨父过世了!

其实,毡帽厚薄均匀、手感松软、质地坚挺;冬可取暖,夏能遮阳。或许正是这些,毡帽便为实惠的乡下人所喜欢。光阴电掣!乌毡帽的亲人们在岁月的流中渐行渐远,淡成了一抹遥远而宁静的记忆!

作者简介:

李志良,浙江诸暨人。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语文高级教师。出版专著《梨花如雪》《陈遹声传》《骆问礼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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