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沙:我说“口语诗”
“口语诗”这个概念在汉语诗歌的语境中头一次富于尊严感和挑战性的被提出来,是在上世纪80年代,在风起云涌的“第三代”诗歌运动中。此前,外在勉强具备这一征候(内在追求也许南辕北辙)的作品,要么被当作“百花齐放”的最后一朵,要么倍受歧视地被当作“历史个案”来对待,因此我从来都拒绝用所谓“白话诗”、“民歌体”或上溯王梵志的方式来搅这个严肃的局。“口语诗”是一个现代概念,是现代诗的一大分支,并非有史以来所有具有口语倾向或口语化诗歌的大杂烩。
“口语诗”这一概念诞生的背景正是“第三代”主体诗人所带来的第一次口语诗浪潮,它由1982-1985年诗人们的地下写作实践(我视上海诗人王小龙写于1982年的《纪念》为“口语诗”的开山之作),通过1986年“两报大展”以及在此前后主流媒体对其做出的“生活流”误读而给予的肯定从而占得舆论的上风,它的新鲜感赢得了业内同行的追逐效仿,它的可读性赢得了一般读者的喜欢,1986-1988是“口语诗”写作迅速升温终至泛滥的两年,是“口语诗”的第一次热潮。
1989年是个拐点。历史的大事件与诗史的小事件终结了自1978年《今天》创办以来的现代主义诗歌运动。原本处于热潮中的“口语诗”一夜失语,让位给借死亡事件而甚嚣尘上的海子式的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现代汉诗的发展出现了诗学上的倒退。广西民刊《自行车》上一幅“不许倒退”的画代表着当时有识之士的心愿。
整个90年代,“第三代”中幸存的以及新起的“口语诗人”借理论界盛行的“后现代热”来与“死亡崇拜”、“历史崇拜”所带来的“知识分子写作”做舆论上的抗衡与对峙,用文本上的不断创新来完成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演进(而非倒退回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1999年爆发的“盘峰论争”正是这两大潮流十年对峙所积压的矛盾外化的典型表现。此后,以“口语诗人”为实体的“民间写作”再度占得舆论的上风,“口语诗”的风格特点和“口语诗人”的存在方式也十分自然地与新世纪到来后的“网络时代”相交,由此带来了“口语诗”写作的第二次热潮,这个热潮至今方兴未艾——如果不是这样,它不会成为一大热门话题。
据说,“第三代”是80年代在对“朦胧诗”的反动中来确立自己的,可是韩东在当年就曾呼唤“朴素”和“第一次抒情”;据说,“后现代”是在90年代对“前现代”的解构中来确立自己的,可是我在当年就曾强调“要说人话”——如此表述我是试图打破人们一谈及“口语诗”时那种不走脑子的“后置”思维,似乎永远是先有什么然后我们针对什么才做了什么。今天我们所谈论的现代诗范畴内的“口语诗”从来就不是一种写作的策略,而是抱负、是精神、是文化、是身体、是灵魂和一条深入人性的宽广之路,是最富奥秘与生机的语言,是前进中的诗歌本身,是不断挑战自身的创造。迄今近30年来,现代汉诗中的“口语诗”走过了自发轫到成熟的过程:前期带有欧化译体特征的拿腔拿调的叙述已经走入后期脱口而出气血迸发的爽利表达;前期以文化观念来解构文化观念的笨拙而机械的解说已经走向后期置身于生活与生命原生现场的自由自在;前期日常主义已经走入后期的高峰体验;前期语境封闭中的软语和谐已经走向后期大开大阖的金属混响——汉语诗歌也由此获得了一个强健的“胃”,由“口语”的材料铸成的一个新器官,它的消化功能开始变得如此强劲:一条由语言的原声现场出发,增强个体的“母语”意识,通过激活“母语”的方式而将民族记忆中的光荣传统拉入到现代语境之中,从而全面复兴汉诗的道路——已经不是说说而已的事,它已在某些诗人的脚下清晰地延伸向前——这是一条诗歌发展的康庄大道,它由所谓“口语诗人”踏出出自艺术规律的必然。
我曾发问过:既然我们“口语诗”老被“另”出来拎出来谈,那么“非口语”又是什么形态的语言?书面语么?书面语难道不是非原创的现成语言么?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一个人的写作是无视并且回避语言的原声现场,他(她)在语言上的趣味不是关心泉眼何在而是拧开自来水管,我起码可以说这是一种抱负低下的写作吧。理论上辩不清的反对派通常会拎出几个门都没摸着的文学青年的浅陋习作来作为对“口语诗”的攻击,此种方式堪称下流,全然无效。
从浪漫主义抒情诗到现代主义意象诗再到后现代主义口语诗,西方人走过了几百年的路,台湾人从五十年代开始走后两个步骤,大陆人从七十年代才开始走,因为是在赶,用几十年时间走人家几百年的路,所以你会在一个时间段看到这几种诗型并存的“奇观”,这就是我们的现实。从国际上来说,我感觉现代主义意象诗与后现代主义口语诗还是并行存在的,只是写意象诗的一般都是老诗人,写口语诗的一般都是中年以下的,当然还有二者杂糅的风格。浪漫主义抒情诗几乎已经绝技,我想大家都会觉得:它很老土、已过时,这没什么可论证的。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已经死亡的抒情诗,没有人骂,还常常被当做苛责其他形式的标准;频临死亡的意象诗再难懂也没有人骂,还常常以有技术有难度自居,惟有口语诗,天天有人骂,时不时便抓住某个不入流的人物恶搞一下,但它却越活越旺,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成为世界潮流。或许是老被批评,“口语诗人”便很注重“口语诗”的完善与发展,拿我个人来说,新世纪这十来年的写作,在坚持口语大风格的同时,很注意吸纳并再造意象诗的技巧和跳跃性,这在我自《唐》已降的作品中,是不难看出的。我在编评《新世纪诗典》时发现:诸多漂亮的意象出自“口语诗人”之手,这是耐人寻味引人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