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侃:量守庐讲学二记

编者按:本文原载《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收入张晖编:《量守庐学记续编:黄侃的生平和学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

第一记

一、音韵

音韵之学可分三部,一曰音史,二曰音理,三曰音证。音理最为艰深,暂宜从略。音史始于表谱之学,如《切韵指掌图》、《七音略》等书是也。惟每易令人茫昧,初学宜先读下列诸书:

顾亭林《唐韵正》、胡秉虔《古韵论》、莫子偲《音韵源流》、龙启瑞《古韵通说》(以上音史)。

顾亭林《音学五书》、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冯桂芬《说文段注考证》(此书于段注极有功,类似索引)、王念孙《广雅疏证》(此书合音韵训诂而为一)、郝懿行《尔雅义疏》(以上入门之书)。

二、《说文》

《说文》中「象」字「说」字下是解说,「也」字以上是所以解说。《说文》之解说,必关形体。字书之编制有分类法者,自许叔重始。而许氏之功,尤在以部首领群字。至于「蒙次」之法,不必深究。然五百四十部未尝不能增减,《玉篇》即其一例。江慎修曾谓卅六字断不可增减一字,乃为明末一般好事增减之徒言之。《说文》部首之不可增减,亦所以为好事增减者言之也。

三、读经之法

读经次第应先《诗》疏,次《礼记》疏。读《诗》疏,一可以得名物训诂,二可通文法(较读近人《马氏文通》高百倍矣)。《礼》疏以后,泛览《左传》、《尚书》、《周礼》、《仪礼》诸疏,而《谷》、《公》二疏为最要,《易》疏则高头讲章而已。陆德明《经典释文》宜时事翻阅,注疏之妙,在不放过经文一字。

四、读史之法

二十四史中,《史》《汉》《国志》《新唐书》属于「质」之一类,余皆「文」也。《后汉书》文近碑板,其中改窜东汉人文字甚伙,看此书时,参观袁宏《后汉纪》,藉睹其嬗蜕之迹。《三国志》例最谨严,较班固尤过之。裴注极多,反嫌繁复,读时可仅看陈氏本文,求其史例及文法。

五、读《文选》法

《文选》采择殊精,都为名作。《文选》之学有二,一曰「文选学」,二曰「文选注学」。吾辈可舍注学而不讲求,否则有床上架床,屋上架屋之弊。读《文选》时,应择三四十篇熟诵之,余文可分两步功夫。(甲)记字:一曰记艰涩不常见之字,二曰记最恰当之字。(乙)记句:至少须有千百句镕裁于胸,得其神髓局度,例如<高唐><神女>两篇,则更为枚乘、司马相如二大家之所祖述。至于韩愈<平淮西碑>,亦模拟<难蜀父老>而成也。《文选》不必拘于体例,表章亦犹书疏,皆系乎情也。<阿房宫赋>末段并韵而无之,颇类<秦论>。<赤壁>两赋及<春醪赋><秋声赋>,皆赋中变体,与汉赋不同。读《文选》一书,不如兼及《晋书》、《南北史》。史载之文,非其文佳妙,即与史事有关耳。读《文选》后,当读《唐文粹》,以化其整滞。

六、基本书籍

《十三经注疏》、《大戴礼记》、《荀子》(不读《荀子》,不能明礼)、《庄子》(不读《庄子》,不能明理)、《史记》、《汉书》(不读《史》《汉》,不能治经,反之亦然)、《资治通鉴》(不徒事实详赡,文亦极佳)、《通典》(不读《通典》,不能治《仪礼》)、《文选》、《文心雕龙》、《说文》、《广韵》。以上诸书,须趁三十岁以前读毕,收获如盗寇之将至;然持之有恒,七八年间亦可卒业。

读书贵专不贵博,未毕一书,不阅他书。廿岁以上,卅岁以内,须有相当成就;否则性懦者流为颓废,强梁者化为妄诞。用功之法,每人至少应圈点书籍五部。

读书宜注意三事:(甲)有定--时有定限,学有定程;(乙)有恒--不使一己生厌倦之心,而养成不能厌倦之习,不稍宽假,虽有间断,必须补作;(丙)爱惜身体--此为用功之本。诚如是,则二十年内不患不成矣。今值中国学术转变之交,学者宜注意三点:一、尽废时人之书;二、不事目录之学;三、缓言参考之说。学问不必在于分类,有形之物,固不可并;无形之理,亦何可泥?但求其大体而已。

刘申叔先生云,两部《皇清经解》中,可存之书不多,足征着述不易流传。无注之书,使其有注;有注之书,则淘汰之。「学术」二字应解为「术由师授,学自己成」。戴东原学术提纲挈领之功为多,未遑精密。其弟子若段懋堂、孔广森、王念孙,靡不过之。阎若璩六十始见注疏(见《尚书疏证》);钱竹汀四十之初睹《说文》(见其年谱);王闿运五十方阅《本草纲目》(见其日记)。学能专精,虽迟固无害也。初学如小儿须赖扶持,稍长能自立矣。三四十以后,不惟自立,父母有过,可事诤谏,则师说之误,亦得而修正之。(席群按:季刚师在音韵方面,曾修正太炎先生之古音分部法。)

第二记

一、(古)音韵

十九声类终无可分之理。余用戴东原之说,将入声分出,增太炎师二十三部为二十八部,颇有八九可靠。古有一四类音,而无二三等音。发音机关喉舌齿唇而已,然古音不可无故而消灭;今音不可无故而产生。古之语言不可造,名词之类,则随事而增,不在此例。余近年授音韵学,以《等韵》及《切韵考》为主。若江慎修之《音学辨微》,亦不可笃信。盖所谓「辨微」者,辨江君一人之微耳,非天下人之微也。总之,音韵之事以口说为始,记忆为终。

《郑志》云:既知今,亦当知古,不可泥也。

二、小学

看《说文段注》,应参看《段注匡谬》、《段注考证》、《段注补订》三书,而《段注》尤为入经之资。由小学入经,由经入史,期以十年,必可成就。《说文》一书,兼音形义。义从音生,忽于音者,必忽于义。如《毛诗》「周行」二字,作「周之行列」解,则读如杭;作「忠信之道」解,则应读本字本音。

三、经学

《毛诗》分经、传、笺、疏四种。若单就本文任意解说,可人持一说,人生一意。如近人以「寝庙」为「寝室」,是执今意以解古人之文字,未有不荒谬绝伦,令人喷饭者。诗所以可以言,盖在立言有法,非任性言之也。《毛传》之价值,的等于《左传》、《公羊传》。夹衣不可无里,则经不可无传也明矣。《郑笺》亦不易明,有看似易知,而实不易知者。注之妙用,在不肯放过一字、放过一事;虽有纰谬,亦必究其致谬之原。陈硕甫《毛诗传疏》,专用西汉之说,不主《郑笺》,极谬!譬之犹讲唐诗而薄宋诗,可乎?至若今古文虽同时,却不可通,故治经必须笃守师说,虽文义了然,若无师说,亦必谬误。先之以训诂,继之以文义,文义既清,而后比较其说,观其会通。

读注疏,非贯通全疏,不能了然。北方学者,不读全经(见《日知录》),故纪晓岚讲《谷梁》,致误为西汉人所作,盖宗东原之说,以《公羊传》比较而来,不知《谷梁》本系谷梁赤所自为,《范注》已明言之。如董仲舒所讲《公羊》,则得诸口授,未有传书。纪氏又谓:至<公观鱼于棠>一条、<葬桓王>一条、<杞伯来逆叔姬之丧以归>一条、<曹伯庐卒于师>一条、<天王杀其弟佞夫>一条,皆冠以「传曰」字,惟<桓王>一条与《左传》合,余皆不知所引何传。疑宁(按即范宁)以传附经之时,每条皆冠以「传曰」字,如郑元、王弼之易,有「彖曰」「象曰」之例,后传写者删之。此五条其削除未尽者也。(见《四库全书总目》卷廿六)不知凡「传曰」皆谷梁赤自传之辞,其说见隐公八年注,隐公只看九年之注,而未上及八年,乃成此谬。可知读注疏不贯全文,不能发其蕴积也。

四、史学

治史之要,以人、地、官、年为入门之基;四者亦即历史之小学也。譬诸《左传》,公子吕、子封即一人,说见《世本》,若不细看,鲜有不认为两人者。至若地理,则当识其大者,如历代之沿革变迁,其府县州厅之名,自当查看,不烦强记也。如《史记索隐、正义》,文多不通,其所以存者,以地理可看耳。

读《晋书》,当参看近人吴絅斋《晋书斠注》;然吴注多取资汤球,而全书不见汤名,迹近剽窃。梁章巨所着书,多系从人售来者,如《文选旁证》、《三国志旁证》,皆非自撰。其自撰者只《浪迹丛谈》一书,较前二者迥不类矣。赵云崧史学甚笃实,而经学极谬,然余敢断言其《二十二史札记》,决非剽窃。

五、泛论

小学之事在乎通,经学之事在乎专,故小学训诂宜自本文求之,而经文则自注疏求之。士大夫多有以《三国演义》为《三国志》者,故《三国演义》之误人,较《红楼》、《水浒》尤过百倍,以其淆乱史事也。人生一念之明,等于远处一灯,非暗室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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