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对大唐来说，注定是一个血雨腥风的时代。名义上，这一年，是大唐天宝十五载，是李隆基的天下。然而，当安史叛军的铁蹄以横扫中原之势攻陷洛阳、攻陷长安后，李隆基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先是正月初一（农历），叛贼安禄山在洛阳自称雄武皇帝，国号大燕，年号圣武，任命达奚珣等亲信担任丞相各职；再是七月十二日（农历），太子李亨在朔方军大本营灵武城（今宁夏银川）举行登基仪式，改年号为至德，遥尊李隆基为太上皇。当天，李亨就派使者前往四川，向李隆基报告了这一消息；再是七月十五日（农历），李隆基诏令诸子分领天下节度使，任命第十六子李璘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等四道节度使，坐镇江陵。九月，李璘抵达江陵，手握四道重兵，坐拥千里疆土，决定仿效东晋王朝，占据一方，划地而治……一山尚且容不得二虎，在这场争夺天下的斗争中，大唐和叛军之间、太上皇和太子之间、太子和兄弟之间，注定将展开一场又一场残酷的生死较量！据北宋历史学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记载，754年，户部奏大唐注册人口907万户，5288万人；764年，户部奏注册人口减至290万户，1690万人！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竟然使唐朝注册人口锐减了大半！当战争的机器一旦打开，战争的魔兽一旦出笼，无人可以幸免，包括号称诗佛、诗仙、诗圣的王维、李白和杜甫！755年12月，安史之乱爆发。756年6月，李隆基带着杨玉环秘密逃离长安城。李隆基离开了长安，但一大批臣子来不及离开，留在了长安。王维也在其中，当时他的官职是正五品上的给事中。安史叛军在长安杀人如麻，将包括霍国公主在内的八十多个皇室宗亲剖腹挖心，官员更是伤亡无数。混乱中，王维被叛军捕获，关押在杨国忠的宅子里。不过，对于王维，安禄山似乎多了一份耐心。他虽然是个大老粗，却读过王维的诗，看过王维的画，对王维的才华很是仰慕。得知手下抓了王维后，安禄山特地交代，一定要逼王维投降，但不准伤了王维。情急之中，王维吞下了让喉咙临时变哑的药物，任凭叛军如何威逼利诱，王维都以无法说话为由，拒不投降。几天后，叛军将其押至洛阳，关押在洛阳菩提寺，成了安禄山的阶下囚。一日，安禄山在洛阳神都苑凝碧池大宴群臣，命令大唐的宫廷乐工来演奏助兴。这些乐工都曾常年跟随在李隆基身边，不由触景伤怀，默默垂泪。其中，有位名叫雷海青的乐工，扔掉手中乐器，面向西方失声恸哭。安禄山大怒，当即下令将雷海清残忍肢解，杀一儆百。王维好友裴迪来菩提寺探望王维时，将雷海青的悲惨遭遇告诉了王维。王维悲愤难抑，当即写下一首七绝：“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这首诗被裴迪带出菩提寺，广为传诵，辗转传到了身在益州（今四川成都）的太上皇李隆基耳里。李隆基久久注视着长安方向，感慨道：“从贼之臣，毁谤朝廷，如陈琳之檄曹操者多矣。王维独痛赋秋槐落叶诗，故曰不得比陈琳也。”王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乐工雷海清的死更是让他锥心的痛。最后，无论他是否愿意，安禄山任命的伪朝官员名单中，赫然有他的名字，职务依旧是给事中。据《旧唐书·王维传》：“禄山陷两京，玄宗出幸，维扈从不及，为贼所得。维服药取痢伪称瘖病。禄山素怜之，遣人迎置洛阳，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757年秋天，唐军相继收复长安、洛阳，李亨主政长安，王维等被安禄山任命的伪官都被捕入狱，面临处死的危险。在性命攸关之际，让王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当年写的“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竟救了他一命！李亨读了这首诗，原谅了王维。因为他相信，诗为心声，王维虽然任过伪职，但迫不得已，且身在敌营，心向朝廷，可以免死。从表面上看，安史之乱带给王维的牢狱之灾就这样化险为夷了，但事实上，对王维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晚年的王维，常居蓝田辋川别墅，过着半官半隐、亦官亦隐的生活。758年秋天，他在辋川别墅写了一首五言律诗《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表面上，他在写独自信步漫游，走到水的尽头，坐下来看行云变幻，同山间老人谈谈笑笑，把回家的时间也忘了。王维晚年时，杜甫给王维写过一首诗，题为《奉赠王中允》：“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共传收庾信，不得比陈琳。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在大唐由盛转衰的时代巨变中，有一个人用他的如椽大笔记录下了这些变化，他就是杜甫。747年，李隆基诏天下“通一艺者”到长安应试，杜甫也参加了考试。但李林甫编导了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参加考试的士子全部落选。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杜甫不得不转走权贵之门，投赠干谒等，但都没有结果。751年正月，李隆基将举行祭祀太清宫、太庙和天地的三大盛典，于750年冬天向天下有才之士征集《大礼赋》。杜甫闻讯写了《大礼赋》，终于得到赏识，有了进入集贤院的“参列选序”资格。然而，因集贤院主试者仍为李林甫，杜甫最终没有得到官职。杜甫一直客居长安，奔走献赋，仕途失意，郁郁不得志，过着拮据困顿的生活。755年，在杜甫客居长安八年后，终于被授予一个低阶官职——河西尉，但杜甫不愿意赴任，朝廷就让他改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负责看守兵甲器杖、管理门禁锁钥等）。对于43岁的杜甫来说，得到这个官职，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但最后为了生计，他还是接受了这个所学无用之职。755年11月，杜甫积累了一些盘缠，回奉先（今陕西省蒲城县）看望久未见面的妻儿。他一路星夜兼程，不料刚进家门，就听到妻子惨烈的哭泣声，原来是小儿子活活饿死了。他再也控制不住郁积已久的悲愤，将自己在长安近十年的失落和回奉先路上的所见所闻，一口气写成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字字啼血，句句哀嚎。杜甫在诗中悲愤地描述了长安皇室权贵的荒淫腐败：“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嶱。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痛心地揭露了贫富悬殊的社会现实：长安贵族在豪宅里尽情挥霍——“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长安平民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最后，杜甫看着眼前哭得肝肠寸断的妻子，痛苦自责：“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756年六月，潼关失守，李隆基仓惶西逃。七月，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此时，杜甫已带着妻儿到鄜州（今陕西富县）羌村避难。八月，他听说李亨即位后，只身前往灵武，想投奔李亨。不料，途中被安史叛军俘虏，押至长安，遇到了同样被俘的王维。不过，杜甫因为官小，很快就被放了。一向忧国忧民的杜甫，时刻关注着时局的发展，写了两篇文章——《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状》和《乾元元年华州试进士策问五首》，为剿灭安史叛军献计，为减轻百姓负担献策。757年四月，郭子仪大军来到长安附近，杜甫冒险穿过对峙的两军，一路狂奔，逃到凤翔（今陕西宝鸡）投奔李亨。五月十六日，被李亨授为左拾遗。不料，杜甫很快因营救房琯而触怒李亨，被贬到华州（今华县），负责祭祀、礼乐、考课等事。杜甫心情十分苦闷，写下了《题郑县亭子》《瘦马行》等诗作，抒发了对仕途失意、世态炎凉、奸佞进谗的感叹和愤懑。757年九月，李亨收复长安。11月，杜甫回到长安，仍任左拾遗。虽忠于职守，但终因受房琯案牵连，于758年六月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758年底，杜甫到洛阳、偃师（均在今河南省）探亲。759年三月，唐军与安史叛军的邺城（今河南安阳）之战爆发，唐军大败。杜甫从洛阳返回华州的途中，亲眼目睹常年的战乱给百姓带来的无穷灾难，不由悲从中来，奋笔写下了奠定他“诗圣”地位的不朽史诗——“三吏”和“三别”，分别是《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和《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一句“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被世人惊为神来之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乱世之中，岂有静好？试问苍天大地，这满目的家破人亡，到底是谁造成？这无尽的妻离子散，到底拜谁所赐？然而，苍天终究无语，天地到底无情！如果说杜甫曾经的眼泪，是为妻儿的颠沛流离而流，是为自己的抱负未酬而两鬓已斑而流，那么，他如今的眼泪，是为天下所有受尽苦难的百姓而流！安史之乱结束后，杜甫几经辗转，来到了成都，在城西浣花溪畔建成一座草堂，世称“杜甫草堂”。某个秋风暴雨的夜晚，茅屋破败，饥儿老妻，彻夜难眠，杜甫提笔写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即使跨越千年，也依旧会让同样经历过风雨的寒士热泪盈眶！765年四月，杜甫离开成都，辗转到达夔州（奉节）。他不断接到一个又一个朋友离世的噩耗：761年，王维离世；762年，李白离世；763年，房琯离世；764年，郑虔和苏源明离世……夜深人静时，他常常怔怔地看着天上的孤月，思念在另一个世界的朋友们，用颤抖的手写下了心中的悲伤：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这首诗，表面上是写给郑虔的，但又何尝不是写给所有已经凋零的朋友的挽歌呢？767年九月初九，正值重阳，杜甫在夔州独自登高望远。放眼江边，一片空旷寂寥；回首一生，尽是穷困潦倒。感慨万千之时，写下了被后人誉为“对诗歌声律的把握运用已达圆通之境”的《登高》。杜甫写此诗时，距离王维717年重阳节写《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刚好过去了整整五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五十年或许只是弹指一瞬，但在人的生命中，五十年或许就是漫长一生！王维和杜甫，同样是重阳节登高望远，但他们中间隔着的，岂止是岁月凝成的鸿沟？岂止是时代造就的天堑？而是世事无常，而是沧海桑田，更是曾经的盛世繁华，再也一去不复返！770年，在漂荡于湘江的一叶小舟上，杜甫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无声流淌。一个生命结束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不过，他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注定会成为千古绝唱！
作者简介
吕瑜洁，绍兴新昌人，毕业于厦门大学历史系
2017年1月，出版《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孩子——写给孩子们的50封信》
2020年6月，出版《我的心里住着一个世界——写给孩子们的50封信》
2021年，计划出版《榴莲一样的红楼梦》《历史的浓妆和素颜》
2023年，计划出版《我的心里住着一个未来——写给孩子们的50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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