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可以说爱你(九)
九
正想着,沛林已经抱着静婉,来到了一间虽简陋却极整洁的小屋。房前屋后,种着数畦菜蔬,绿油油的青菜,长势正旺。不远处,还有一个鱼塘。岸边,放着一杆渔竿,几张渔网。
走进屋内,沛林将静婉轻轻放在床上,转身就去倒茶。静婉微睁星眸,只见一朵天丽花,在窗前悄然开放。迎着阳光,分外美丽。
沛林端着一碗茶走了过来,见她醒了,就连忙解释:“大姐,你刚才在山上晕过去了。我看你身边没有亲人,就……”静婉硬撑着起身,说:“我没事了。”沛林说:“哦,没事就好,喝口水吧。”
沛林递来的茶,是红褐色的大叶茶,虽然粗糙,却也散发着清香。这股清香,让她仿佛回到了15年前。那次,在乌池水榭边,静婉说口渴,沛林就让家平准备了上好铁观音,陪静婉品茗喝茶。静婉一边泡茶,一边说:“铁观音春水秋香,春茶汤好,秋茶香高。闻这个味道,应该是上好的秋茶。”沛林看着她,如痴如醉,说:“静婉,这个时候,就现在,你真像我的妻子。”
如今,这爱兰花的习惯,这爱茶的习惯,沛林一直不变。但,对于今生那样重要的爱人,沛林却不认识了。静婉隐隐感到,沛林,或许是失忆了。
静婉喝了茶,感觉心头舒展了许多,缓缓地说:“我来这里,是想找一个人,一个我至亲至爱的人。可是,一直没有找到……”静婉看沛林的眼神,无限深情。而沛林,则像一个孩子,只是专心地听她讲着。眼里,只是同情。“大姐,你别着急。老天爷保佑心诚的人,你这样心诚,一定可以找到他的。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望着起身就走的沛林,静婉忽然有种冲动,想追上前去,什么都不管,只是,投入他的怀中。将她这些年来朝思暮想的委屈和思念,都揉碎在他肩头……可是,对于已经不认识她的沛林来说,她这样的冲动,只会吓坏了他吧?她黯然神伤,一声叹息。
沛林在炉灶旁忙碌着。他的背,依然那样高大挺拔。他的肩,依然那样宽阔厚实。他的脸颊,依然那样棱角分明,英气逼人。唯独他的手,却已完全变了。自她认识他以来,他的手,是握惯了枪支的手,是策马奔腾的手,是指点江山的手。而今,他却用这双手,为她端茶递水,为她砍柴烧火,为她洗手做羹汤……想到这里,她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沛林转过身,默默地递给她一块毛巾,安慰她说:“大姐,你别这样,小心哭伤了身子。”曾经,每次流泪,沛林都会替她擦去泪痕。如今,男女授受不亲,沛林,只是递给她一块毛巾,仅此而已。
静婉强颜欢笑,指了指窗前的兰花,说:“你种的兰花,长得真好。你很喜欢兰花吗?”沛林憨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特别喜欢养这样的花。” 说着,他走到窗前,拿起毛巾,轻轻拂去兰花叶子上的尘埃。
此情此景,让静婉想起了,16年前,只是因为她随口说了一句:“我从小就喜欢花花草草。在这世间百花之中,最爱兰花。兰是花中君子,优雅而不谄媚,柔美但不软弱。”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几天后,沛林就在地处黄河以北的督军府里,为静婉造了一个兰花房,养起了各种名贵品种的兰花。静婉惊讶地问:“北方天气寒冷,能养得活吗?”沛林气定神闲地说:“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花了心血在上面,定然能够养活。”
后来,当静婉拒绝沛林的求爱时,沛林无助地说:“我自问我这一生,从未用过如此心思。你要什么,我恨不得捧到你面前来。我待你如何,我以为你最清楚。这二十余年的人生,没有什么东西是我得不到的,可这一刻,我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才好,静琬,你是头一次让我觉得,我是那么的无能。”
沛林用心呵护那些娇贵的兰花,何尝不是在用心呵护静婉呢?在沛林心中,静婉,就是那朵最珍贵的兰花。
“我很喜欢这一株兰花,只是,一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沛林在窗前的喃喃自语,拉回了静婉的思绪。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说:“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天丽。”停顿片刻,静婉问:“难道,难道你不再记得,它开花时的样子了吗?”他,一脸茫然。她,一脸落寞。
沛林为静婉煮的地瓜粥,冒出了丝丝香气。他揭开锅盖,说:“乡下地方都是粗粮,没什么好吃的。大姐,你凑合着吃点吧。”静婉当然明白,战乱年代,地瓜粥是多么难得。沛林盛了满满一碗,端到静婉面前,说:“大姐,趁热吃吧。”“你也吃点吧。”“我不饿,你吃吧。”看着眼前这个憨厚的男人,静婉不知是喜?是忧?他把家中最好的食物,给了她这个陌生女子。沛林的温暖,这么多年,未曾改变。
静婉一口一口地吃着,他搬了凳子,在她对面坐下。手中,补着一张渔网,却无什么多余的话。“静婉,等赶走了日本人,我们一起隐居山林,粗茶淡饭,过最平淡的生活,好不好?”那年在承州分别前,沛林在静婉耳畔说过的话,一直萦绕静婉心头。如今,两个人终于重逢,也终于有了“粗茶淡饭”,可是,一切又都回不去了。
15年前的大婚之日,静婉却“去锦绣解簪环,布裙荆钗”,奔赴战场,陪伴沛林共渡难关。静婉的父亲一怒之下,决定与静婉脱离父女关系,并登报声明。静婉看到报纸时,泪流满面。但为了不让沛林为她担心,就将报纸藏了起来,强颜欢笑。
细心的沛林,终究还是知道了。他并不点破,只是搂着茶饭不思的静婉,问:“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去给你做。”她随口说了一句:“我想吃承州的榛子酱蛋糕。”不料,他立马起身披衣,连夜驱车100多公里,陪她赶到承州城内,只为了吃她心仪的蛋糕。
当时,静婉心里,是无法言语的惊喜。为这样一个男人逃婚,是值得的。他要了一杯茶,一脸宠溺地看着她享用美味。她用勺子挑了一小块,送到他嘴边。他刚张口要吃,她却调皮地撤了回去,让他落了个空。这个在战场上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少帅,在承军将士面前不苟言笑的少帅,在她面前,却只是一个痴情郎,看着她,一脸柔情。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今,一样的两个人,一样的同桌而食,却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老天,你让我找到了沛林的人,却再也找不回沛林的心了。”静婉在心里哀叹。
吃完地瓜粥,静婉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她起身,说:“谢谢你,打搅你太长时间了,我得走了。”沛林并不挽留,将她送到门口,说:“大姐,时局动乱,你一个人,路上小心。”
静婉不敢再去看他,怕自己会情不自禁,怕自己会在他面前失态。强忍泪水,静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沛林的家,离开了这个不再有她记忆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云端里,那样虚无,那样缥缈,那样空洞,那样无力。前路漫漫,似乎是无尽的深渊。她明白,她将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她,已经被沛林的记忆清零了。
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因为失忆,沛林终于可以褪去身上的光环与肩上的江山,简简单单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忧无虑,不喜不惧。在这乱世中,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可叹:有生之年,有幸遇见。只一眼,就惊艳。到头来,却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