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上的星光带她走入花园
脚上的星光带她走入花园
徐闻,地处大陆最南端,汉代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享有过崇高,有过史诗般的恢弘,那是它最初的黄金时代。此后,因为地缘关系,城市没有发展出规模,逐渐被边缘化,到了明代成为流放之所,终为历史所遗忘。籍籍无名的徐闻,这样一个缺少深厚文明滋养的一隅, 它的边缘之境反而让自己安静下来,只活在无人问津的海风和炙热的红土里,活在自己的寂寞与希望里。
每一片土地,它再贫瘠也诞生自己的文学。徐闻尽管没有出李白、杜甫这样光照千秋的人物,但它也一代又一代地完成自己的文化传承。每次看到徐闻作家、诗人发表文章或者出版书籍,内心多少感动着。在没什么文化氛围的地方写作,意味着写作者所拥有的资源是稀薄的。现在绝大多数一线的诗人、作家都云集在大城市,已经鲜见农业文明时代散落四野的游学诗人。从这样的时代背景来说,在自己的土地上说自己的故事,值得致意。多年来,观察到老家徐闻本土作者刘春柳默默坚持写作,在岁月中成长为一名作家,这样的身影出没于芸芸众生中,却能让土地泛出温情,那是一种将自身与生存的土地息息关联起来的人格。如今,刘春柳也拥有自己的散文集《脚趾上的星光》,这之于她,之于她的家人,之于徐闻,甚至之于湛江文学都是一个欣喜的慰藉。
地方写作最傍重的资源,是人与自然的相互发现,人与无足轻重生活的映照,对缺席之物的记忆。一个地方的风貌、习俗、历史、风物、往事需要新的视野去打量,需要作家新的手法去记录。一个人乃是其自身的一部历史,从这点上去说,刘春柳一直以来孤独投入的写作,如今有了人与物之间的细节和形象,有了个人自说的心灵史。好的散文是对人的命运的感知。刘春柳写汤显祖贬徐闻、苏东坡过徐闻、那练村读书人的故事传承、徐闻南北渠的建成等等,满纸是岁月之声、时光之影。因为书写,这些人与事就重新出场,历史的某个瞬间就不曾被遗忘,就像我们把一面能够照亮远古的镜子举到当下生活的面前。散文的深度来自于思想的深度,但它应该是从去掉所谓正统的思想那里开始。主题正确的先行观念让很多写作者掉进了人云亦云的深渊里。刘春柳把这些远去的人与事,在时间的方向上拉到眼前,“在场感”油然而生,如果能在低沉与激烈、接受与疏离、预期与回溯之间有更多的展开,而不是停留在旧见闻的阴影里,那么文字才有血肉的颤抖和新的光亮。
一个地方的历史,它的文化遗产,如果没有后来人书写,一些记忆不常被人提及,所有往事就随风飘散。习俗也是地方写作的一条脉络,重要的是你如何去与日常的生活用鲜活的语言来交谈,而不是过去时的。春柳眼中的徐闻老街、口中的羊肉粥、 耳朵里的吆喝声、鼻子闻到的甘蔗香等等,无不在她的五官里诞生另一个徐闻,她所迎向的事物弥漫着亲切之感,任由气味像热流灌注全身,带着温度游走在灵感之谜。写作是一种游走,在不同的情绪中,在诗意与想象力密不可分的结合处,就像博尔赫斯说的,诗并不是外来的------正如我们所见,诗就埋伏在街角那头。诗随时都可能扑向我们。
我看春柳的散文,看的是她作为个体的人生,她别处的生活、她平淡或丰饶的世界,看到她背后隐秘的徐闻或者旅途带给她的远方。这一切为她在无数个白天与黑夜流淌出来的文字所唤醒,人就没白白浪费自己的生命。一个人的生长方式有多种,刘春柳是从阅读中成长起来的,它不同于学校中的读书,而是一种自我教育、自我唤醒的阅读。我记得一个细节,春柳说她大学期间,很多书是在厕所里阅读完的。学校之后的生活,如果没有建立起广泛的典范的阅读,很多人后来的知识会变得苍白。一个人唯有被她眷恋的文史哲经典所滋养、所充实,才有缤纷的思想,才有更多不同的触角。
在小地方生活,刘春柳懂得以阅读与写作来保护自己,避免自己的蜕化,从而去保持一份优雅的举止和丰富的才智。从写作中成长起来的人生是值得期许的,因为写作可以让你深入内心,痛快地将你所遇见的恐惧、不解、无奈、厌倦、精疲力尽宣泄出来,把命运的束缚解放出来,找到倾诉的渠道。当然,这还不是写作的最高境界,写作能够让你变成一个感知力强大的人,一个能消除自身黑暗的人,一个变得有信念和充满勇气的人。
很多时候,每一个作家都在回望自己的童年。徐闻给了春柳一个静谧又野性的童年,给了她后来回想与臆想合生的玩耍王国。童年、青少年时代,我也是在徐闻度过。徐闻的小自然之于我就像一个孤独的星球。乡间的风物、蔚蓝的大海、赤诚的土地和无边的阳光,这些宽阔的空间又像一个走不出去的孤岛,或者醒不过来的梦。从某个角度去看,我们观看童年的方式与我们看待梦境惊奇地相似。看春柳写少年时代的文字,她满溢而至于忘我,往事成为她漂浮的岛屿。在她的细节里,我仿佛看见自己本质上的环节,有点遇见童年的自己的欢喜。一本书当它写出他者能感受到的身影和味道,它就值得阅读和珍惜。
无论岁月如何变更,故乡的风物总是缭绕于心。南方以南茂盛的植物,在春柳的眼里,从青涩到饱满都有着生动的一刻,“花谢之后,一粒一粒青青的果子,像穿在一起的青色小石头……天气逐渐变暖,果子一天天长大,好像有人拿打气筒往里面打气一样,转眼间就圆润了起来”,这样的观察,出自于作家内心的细腻和敏感,美的感受主导着自然生活。“一朵朵苦楝树花,在空中飘舞,像满天淡雅的紫云,落在地上,聚在地上,聚在墙角,栖在屋檐处,像铺了一层细细的盐,安静地呼吸着。”春柳对屋前屋后的树木,心念轻盈,这使得其行文流畅而优美,从抒情中的可感到节奏的连接,生动的处理开启了她的艺术热情。如果整本书都是这样的格调,写作的调性会变得丰神俊朗起来。但我们所在的时代充满了诡异,文学不能仅仅停留在抒情上,需要看到时代被遮蔽部分的沉痛。一个有担当的作家,必须坚定地凝视自己时代的伤口。在散文写作里,刘春柳尝试着举重若轻,用轻松而并不飘逸的笔触画出童年的肖像。《又是山稔成熟时》是她童年生动的肖像。有质感的散文有时就是直接说出来。春柳的散文里偶尔看到她诗歌的影子,比如“有些东西,光是遇见就赚了。”思想与情感在写作渐入佳境时,不可捉摸的意念突如其来,这样的语言的出现流转了文章的节奏,提升了内在的品质,让人一下子就看见了什么。是的,好的散文应不着痕迹地插进一些高妙的随感。
对自己遇见的细小事物都心存感激,无论是田螺、生蚝、秋草、草药,春柳都在那里看到小世界里的趣味。人生有时候不仅仅在自身或者周围的人那里看到自我,也可以在她热爱的细小事物里喃喃自语,看见幻化的自我。那些小动物自然也是她自传里的朋友,因为所有的故事都充满自传的色彩,故事的细枝末节都潜伏在小动物的身上,并不置身事物之外。当我们被自己喜爱的事物祝福,我们的凝视也就变得有光。
春柳的这本散文集是混搭式的,比如她也把书评加了进来。在徐闻一些前辈作家或者同行那里,春柳在观察同仁的写法和技法,看到写作中的交织点和不同之处。地方写作者作为文化的守望者,也必须是一个文化的观察者,如果在这个身份上变成阐述者、评论者、预见者,她的价值就大大不同。作为一个生活在小地方的写作群体,大家所用的资源大都是一样的,在题材上容易重复,变成同质化,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去了解同行的写作,就像去了解文学史一样,去避开约定俗成的部分,如此才能写出个人的感受。美国作家福克纳有写作的名言:我的像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好好描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尽管是邮票般小,但他为什么可以写一生。这是因为他什么时候都具备叙述的冲动,他文学衍生的能力和语言处理思想的艺术能力都是那么高超。刘春柳去培养这样的能力,就必须获得源源不绝的思想之源,敏锐而多元地接受生活与经验的疑问,用语言去照亮寻觅的世界。作为一个作家,首先你要在一种文体中矗立起高峰,之后再去把握另一种文体,这是成长为有写作能力的作家的管道之一。在耕耘散文之时,春柳写诗,但同时她不忘把自己变成阐述者。刘春柳点评徐闻籍作家黄彩玲的散文集《莲开的声音》、陈培锋的《每一朵浪花都经历沧桑》、杨世金《后岭村那个追刺草的小孩》、曾权的《乡土情趣》等书,熟悉他们的作品,给出恰当的评论与建议,交融出自己的见解。这些徐闻当下写作的诗人、作家的作品被更多有名望的评论家评论的机会不大,刘春柳作为同行人,她真诚的点评,热情、有味道,散发着赞许与友谊的回旋曲。她选择给予师友文章礼遇,将自身的感知和认识公之于众,适当的时候打开自己,在他者那里发现自己内心走动的影子。
文学什么时候都是春柳的初衷。在徐闻这样的地方,当几十年或上百年之后,徐闻发展起来,所积累下来的文学就是重要的文献与资源。今天回望二十世纪八十、九十年代写出优秀散文与小说的陈堪进老师,他的文学遗产就滋养着这片土地,成为地方文学精神的哺育者。刘春柳作为勤勉的后来者,她耗费在文字玫瑰上的时间,让她种出了自己的文学花园。如果她爱得更深,把万物当做心灵花朵来种植,就有了合理的文学种植园艺师的期待。我想,刘春柳会试着去理解一种新的激情,在生活的空地上种出野性的神秘园。
〔黄礼孩,著名诗人、艺术评论家,“诗歌与人 国际诗歌奖”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