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残小语]都是我们的了!
1、《儒林外史》第34回杜少卿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甚么妆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黄小田评点说:“辞官之意对妇人说不明白,只以戏语答之。”这有什么说不明白的?若贾宝玉娘子是林黛玉,他婚后不想做官,也说不明白?
杜少卿最经典的行为艺术是与娘子携手游清凉山,当时他是喝醉了的,娘子却是清醒的,她的胆子至少不比杜少卿小吧。杜少卿解诗经时说:“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也是将夫妇等量齐观的。所以,天目山樵在杜娘子问时有评语说:“娘子故意问你,并不呆。”这话说得对,娘子“笑道”,即可见她与杜少卿同心同德。
庄征君人品与杜少卿相似,而庄娘子可能还高于杜娘子。第34回杜少卿与迟衡山等介绍自己的《诗经》见解,不知他平日与娘子谈不谈学问。第35回庄征君却是把杜少卿做的《诗说》,叫娘子坐在旁边,念与他听。念到有趣处,吃一大杯,彼此大笑。可见他们夫妇文化修养与趣味的相通。
因此,天目山樵又有一评曰:“杜家一对夫妻,庄家一对夫妻,真是嘉偶,令人羡杀。” 可见,每一个清高的男人背后,可能还站着一个清高的女人。
2、第35回庄征君认定“我道不行”,上本求赐还山。天子恩准,将元武湖赐与他读书。庄征君同娘子凭栏看水,笑道:“你看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们的了!”得空查证一下清皇帝赏赐状况,感觉这是比皇帝赐婚还不靠谱的幻想。所以,黄小田评道:“作者不就鸿博科,故设此幻想幻境。顾安得如此神仙之乐耶?”
如此一想,庄征君笑说湖光山色“都是我们的了”,竟有一点范进母亲的意思了。第3回叙范进中举后,范老太太得知所住的房子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等都是自家的了,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往后跌倒,痰涌上来,不省人事。汇评本中有一个叫萍叟的发了一句灵魂之问:“人生世上那一件是自己的?必以为自己的,則痰迷心窍矣,独范老太太乎哉。”
所以,每一个清高的男人胸中,可能也站着一个俗气的范老太太。
3、第35回结尾处叙述几百官兵举着千枝火把包围庄征君花园,庄征君大惊。依章回小说惯例,此处最宜按下不表,下回说明原委。《外史》却将此事一笔带过,接着写众人商议祭泰伯祠主祭者,迟衡山说出一人,“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虽悬念指数不及前者,但泰伯祠为小说高潮,作者叙事策略在思想而非在情节。
那几百官兵是为了辑拿私藏禁书的卢信侯。抓一个读书人,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天目山樵的评语是:“小题大做,官场往往如此,若果有江洋大盗又不敢过问矣。”当然,这里还是小说家的大笔一挥、肆意夸张,不一定要把账算到官家去。最兴师动众的是清刊《西游记》叙“陈光蕊赴任逢灾”事,为抓水贼刘洪,唐王大怒,“发御林军六万,着殷丞相督兵前去”,不说杀鸡用牛刀,哪找这么多御林军去?后来,在《阿Q正传》中,为了抓阿Q,鲁迅也派出了“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还带了机关枪,一队人按10人计算,至少也有35人之众了。鲁迅就不只是夸张了,他是调皮,要的是那个如临大敌的戏谑效果。记得念中学时读到这里,我就笑过。
4、第36回叙虞博士对杜少卿说:“前日中山王府里说,他家有个烈女,托我作一篇碑文,折了个杯缎表礼银八十两在此。我转托了你。你把这银子拿去作看花买酒之资。”因拿出一个节略来,递与杜少卿。黄小田评道:“说得蕴藉,其实知其贫耳。”足见虞博士的厚道。同时,也可作为古人碑传写作过程及润笔的旁证。
虞博士被当作了“书中第一人”,卧闲草堂本回末称此篇最难措笔,因其“纯用正笔、直笔,不用一旁笔、曲笔,是以文字无峭拔凌驾处。”并与司马迁比较,称其叙程婴立赵孤诸事,极力点缀,句句欲活;及作《夏本纪》,不得不恭恭敬敬将《尚书》录入。他所说的“量体裁衣、相题立格”值得深究。
朋友葡石斋主称这一回写得真心不好看。其实,这与卧本评语提出的“好人难写”这一重大命题有关。世人都不够好,对好人难免将信将疑。吴敬梓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了。第35回写庄征君遇走尸,可入中国惊悚小说之最。笔锋一转,庄想道“生死亦是常事,我到底义理不深,故此害怕。”即刻又转为道德修养的表彰。旧评“聊以此事动阅者之目”与“非如他书便有許多荒谬不经之談”正是作者拿捏之处。
5、第37回祭泰祠是观念与结构的高潮,黄小田评得恰切:“小说而真用古礼古乐连篇累牍以写之,非小说。此段看似繁重,其实皆文公家礼,吾乡丧祭所常用者也,足见作者相体裁衣斟酌尽善。”关键在“非小说”。卧本回末评称“此篇古趣磅礴”,黄小田则反驳说:“此评甚迂,不过相题立言而已,何必过赞?”
葡石斋主声称支持黄说,以为这段描写好不没趣!但若支持黄说,当知其虽不随意称赞“古趣磅礴”,却也非简单批评“好不没趣”。他指出其“非小说”,不是否定,而是说明其文体与叙事特点。既非小说,则不当以小说论而赞之。而叙如《文公家礼》,实为主题服务。所以,后面他还说“盖非此不足以称大祭,而又一目了然,令人望而生厌,煞费苦心”。也就是说,“令人望而生厌”的说法应指古礼本身而非小说叙述而言。
6、第38回郭孝子遇虎,老虎请来“一个东西”分享郭孝子之前,郭已扒上树。因不见郭,那东西大怒,一掌把虎头打掉了,自已也离奇而死。吴敬梓描写二物似半拟人拟妖,而在虚实、庄谐之间,黄小田说“未尝不惊心骇目,然笔墨闲雅”,天知道面对老虎如何能闲雅?
第37、38回的遇怪遇凶故事确实惊悚,确实显示吴敬梓另具一副笔墨,但他向那一路发挥,却未必能写出佳作,黄小田评一再将其与《水浒》比较,第38回他有回末评:“以前数十回淡淡着笔无人能解,聊以此数篇略投时好,且与从前演义人一较优劣,无关正旨也。”不过,这真的是吴敬梓的用意吗?无关正旨又写它作甚?
另外,第38回叙郭孝子遇着有个邻居往陕西去,托其带书信与海月禅林的老和尚。老和尚看了书,又欢喜又钦敬他。天目山樵评:“借此递入老和尚,实借来递入萧云仙。”说明了此一细节在情节进程中的作用。黄小田评则称道这种人物“递入”不用“按下慢表”、“且说老和尚”云云俗套,指出了《外史》叙述之自然。
7、 在章回小说中,《儒林外史》插入诗歌偏少,连诗人雅集高会也少有诗词。第40回叙萧云仙见墙上有许多名人题咏,“内中一首,题目写着《广武山怀古》,读去却是一首七言古风。萧云仙读了又读,读过几遍,不觉凄然泪下。”别部小说,必定拟写此诗。吴敬梓非不能诗,却不写出。原因、效果,皆可玩味。
接下来又叙萧云仙因前诗而拜访作者武书,黄小田评道这是“由诗递到武书”,可见此诗叙事功能。但当萧见到武,武拿出一卷诗,萧看了数首,赞叹不已,仍无具体诗作;萧又拿出一卷自已的事迹,求武题诗。其中椅儿山破敌等,皆作品着意描写过的情节,黄评称“实事实功,足称题咏”,还是未写武顺势题诗。
8、 第40回沈琼枝嫁与盐商,知是做妾,不肯伏低。过门后,被安排在一个富丽的院落住下,心里暗说道:“这样极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会赏鉴,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黄小田评说:“闲情逸致。”齐评道:“大有玩世不恭之致。”此皆文人心态,这样描写未必符合当时沈琼枝真实处境与心理。
第40、41回还写沈琼枝能诗,黄评说她“会做诗,所以入《儒林外史》”,此评牵强。沈去南京卖诗为生,确有求诗者;杜少卿、武书也有意看她的诗,都没有写出其诗。后知县命她做槐树诗,沈琼枝吟出一首七言八句,读者仍未见诗,黄评:“寻常小说必将诗写出,无关正文而且小家气。”但吴敬梓又何必太吝于一诗?
2021年5月23日拾掇旧稿于奇子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