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叫兰兰
在商都,论混的人我只服楚楚。她泡过的男生数不胜数,就像羊肉泡馍一样平常;她打过的架比五十个男生还多,战无不胜,外号常胜将;她一次所喝酒相当于一个人洗澡用水的总量。
那时候我们都还上着学。她率先向班主任提出要退学。她说她一点都不想学习,学习对她而言就是浪费生命。班主任问她以后做什么。她说先混着看吧。说着她递给班主任一根中华,自己也衔了一根,用打火机点了,两人吞云吐雾。班主任看着她,说,你先混着,哪一天混不下去了还回来学习。
楚楚在学校里有一个对象,名叫薛二。薛二听说楚楚要走了,叫上我们一起为楚楚送行。我们在餐馆订了餐,在周六中午一起去吃饭。我们让楚楚坐了主位,薛二坐在她旁边。薛二说,为楚楚成功脱离应试教育干杯。大家一起站起来碰杯,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干。楚楚说,以后大家想出来混的可以和我说。我说,等哪天兄弟们就去投奔你。楚楚边用筷子夹夫妻肺片边说没问题。张镇说,我先敬楚楚一杯。同学一年了,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祝你混得风生水起。那次张镇中午刚进校门就被一个人揪住衣领,那人蛮横地说,这是我的校服褂子。张镇分辨说,这怎么就成了你的了。那人说,把我的校服还给我。说着掴了张镇一掌,张镇含着委屈的泪水说,我都不认得你。那人将张镇推转身,扒下他的校服就走。楚楚正在班里和同学玩,见张镇眼泪汪汪地走进来。她过去问张镇怎么了,张镇先是嗫嚅着不肯说,后来才说,有人抢走了我的校服。楚楚问了备细,当下拉着张镇挨个班里去找那个人。终于在初三39班找到了那人。楚楚说你出来。那人满不在乎地走出来。被楚楚拿手一叉叉倒在地。那人怒从心头起,用拳来打。楚楚闪过,又早一脚飞起,照裆踢去。那人捂着会阴部位,喊疼不迭。楚楚揪住其耳朵,打了十数巴掌。叫张镇拿回了校服,对那人说,你给我记住,我叫楚楚。楚楚拿起杯子,谦逊地一笑,说,谢谢。接下来我也起身,把酒来敬楚楚,说,楚楚,什么都不说了,情谊都在这一杯酒里。楚楚说,好,干了。我们都各倾杯底给对方看。兰兰说,楚姐,混社会不容易,不过我相信你。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的照顾。楚楚说,没什么,咱们兄弟谁跟谁。薛二说,常常回来看看大家,或者等你有安顿处了我们去找你玩耍。姬友、怡发也附和说要多一起玩。敬完了楚楚,大家又互相敬酒。还未喝得尽兴,大家又一起去酒吧。楚楚又叫了两个以前的男朋友。薛二的脸上有些不好看,说我先回家了。被楚楚拉住,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怎么这么小肚鸡肠。薛二说那我和大家去,就当这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了。楚楚喝到动情处,跳到一边的桌子上唱起歌来。她的一个前男友也跳上去,两人一边跳着舞,一边唱着歌。那天我们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嘴唇、耳朵都被话语磨出了血。后来竟没发现薛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有时候我们会在放学后看见楚楚,她带领着两三个人在街上游荡,看见我们时就向我们眨眨眼睛,挥挥手。当我们落单时候还会跑过来亲我们一口,就像非洲角马大迁徙时候落在后面的角马被扑上来的狮子吃掉。楚楚也有落魄的时候,那时候她就一连数天不洗头,披头散发,像是一个巡海的夜叉。有遇见的老师就会指点着她对自己的学生说,看,这就是出去混的结果。即便这样,还是有几个同学接连从学校退学。其中有一个叫做陈禾的人。他找到楚楚说,我已经暗恋你很久了,但直到我从学校里出来才有勇气表白。楚楚劈脸给他一个巴掌,问他说疼不疼,他摇摇头说不疼。楚楚又打了他两下,他说疼。两人就在一起了。
当时商都有一股强硬的黑社会势力,在其中,国华是公认的老大。他有一个因为过度嚣张而被几个混混打死的儿子,还有一个胖大憨戆的女儿。名叫玲子。玲子倚仗着自己父亲的势力横行街头,向来往的中小学生要钱。她拦住他们,说,兄弟,商量个事吧,姐们最近手头有点紧,帮帮忙呗。他们见走不脱,就掏出原本用来买零食、吃饭、去网吧的钱交给她。
楚楚一开始认玲子为姐姐,但楚楚从不和路上的学生要钱,也很有些瞧不上玲子。两人仅仅维持着表面的和气。当楚楚身边多了陈禾与其他一些人时,玲子对楚楚亲近了许多。她主动给楚楚递烟,敬酒,陪楚楚一起逛街,帮楚楚挑选内衣,和楚楚一起吃饭,打游戏。楚楚总是爱答不理的,有时候还果断拒绝玲子的邀约。
没过多久,楚楚和玲子就彻底反目了。楚楚用鞭子抽打着陈禾,陈禾哀求着说,我再也不敢了。都是她引诱我。饶我这一次吧。楚楚手里紧攥着皮鞭,嫌打得不过瘾,又让陈禾脱下裤子,皮鞭噼噼啪啪地落在腿上,臀上,脸上,与皮肉接触的刹那,仿佛电光闪过,皮肉上生出细微的战栗,一朵无形的小花绽开又凋落。身上不一会就烙满了紫红色的伤痕。陈禾停止了哀告。当楚楚的鞭子如雨一般落下来时,他发出啊啊呀呀的惨叫,在每一声鞭响之后,都跟着一声微显急促而又情感饱满充满张力的叫声。但随着皮鞭的起落带来嗖嗖的叫声与噼啪的击打声和陈禾呼叫声的参差,他们都不再清楚是鞭笞声在前还是呼叫声在前。陈禾越叫越抒情,越感到快乐。他甚至呻吟起来,热烈如火的呻吟,仿佛身体在烈火中灼烧,他就要从口中吐出熔岩,他变成一把柴薪,他在噼噼啪啪的火光中感到无限的快乐。听到他的呻吟,她甩掉皮鞭,解开裤子,两人含着泪交合在一起。他呼喊着楚楚楚楚,她狂躁又扭曲地撕扯着他的头发。达到巅峰的极致。
我和张镇、怡发、姬友住在校外的宿舍楼里,每天最多只上半天课,有时候早上起得晚了就一整天不去学校。薛二和我们分道扬镳了,他每天勤奋学习,早上第一个来到学校,下课后拦住老师问问题,中午放学学到很晚才去吃饭,晚上在路灯下背诵文章。人送绰号童第周第二。令老师同学们刮目相看。
这天醒来又是日上三竿,他们也还睡着。我一骨碌爬起来,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了。我拉开窗帘,阳光像金粉一样洒进来,我叫醒他们,说我们去找楚楚吧,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见到楚楚的时候,她正坐在一家台球厅打台球,对面是一个男的。她给我们做了介绍,那人叫严凯,家里开着一个加油站。她一边用虎口架杆击打白色主球,一边问我们来做什么。我们说想她了,来看看。楚楚笑着说,还是老同学好。
我们坐在一边,看她来回绕着台球桌打台球,每杆必中,其中一杆竟然一连将三个花色球打入洞中。大家纷纷喝彩。打完一局,大家一起出来,楚楚对店家说,钱先算在账上,到时候一起付。小二说,好叻。楚楚问我们学校里有什么有趣的事,我们说平时也不大在学校。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就说,班里临窗的玻璃碎了,又新换了一扇,你知道为什么吗。楚楚问为什么。我说贾猴向班里的一个女生求爱遭拒,等到那个女生离开班里后,他羞愤难当,一拳捣在玻璃上,玻璃迸出蛛网一般的裂缝,接着就碎成了渣,同时他的手也被扎出鲜血,还去医院包扎了一回。班主任让他把玻璃也换了。楚楚说,有病吧。怡发说班里有两个人打架。一个是约合二百余斤的胖大郑浩,一个是力大无穷的志飞。两人坐同桌。两人都恃力倚强,不将对方放在眼里,平时说话也都带着冷嘲热讽的味道。郑浩说,你们村里是不是都是你这样的没见识人。志飞说,你们城里人倒是村蠢的很。郑浩从凳子上跃起来,说,你倒是说谁。志飞也不甘示弱,说的就是你。两人推搡起来。上课铃响了,两人一节课不得安生。下课铃一响,老师还未走出门,志飞就抓起凳子,将凳腿咔嚓一下撇下来,提起来就往郑浩身上抡。郑浩一边用手臂挡住凳腿,一边用拳来打志飞。志飞扔下凳腿,从背后一把抱起郑浩二百余斤的身躯往地上蹾摔。老师忙喝令住手,众人各自抱住两人。郑浩已先自带了泪,自此不敢正面视志飞。楚楚说这场架打得不痛快。还不如花桃和贱鼠那一架呢。张镇问花桃还和贱鼠打过吗。姬友说那可不。别看贱鼠个子矮小,动作倒是极其敏捷,活像一只老鼠。花桃那次去他家里玩,玩着玩着两人就发生了口角,贱鼠就操起身边的一本书,叠成棒状,不住地往花桃头上脸上摔打。花桃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后来还被送去医院在头上缝了几针。楚楚又问薛二现在怎么样。我们说他一心一意学习,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上次月考考了全班第三呢。
大家边说边走到了录像厅。楚楚说,我请大家看电影吧。我们说我们出钱。楚楚说客气什么。于是大家都进去。楚楚问我们喜欢什么样的电影,我们说都行。楚楚拿了三四张古惑仔的碟,又拣出几张恐怖片。张镇说不大敢看恐怖片,我们说不怕,有我们在呢。严凯出门买了些辣条、薯片、瓜子之类的零食。先看什么。大家都说先看个恐怖的。楚楚拧开按钮,将影碟插入VCD。大家簇拥在房间里一起边吃东西边看影碟。正看了个片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就出现了,张镇呀地一声叫出来,就像猪被斩第一刀时候的嚎叫。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们都吓出一身冷汗,怡发还作势要逃。大家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兰兰。大家就骂她,你这个促狭鬼,影片里的女鬼一出现,你就也来了,我们还以为是鬼来了。兰兰嘿嘿地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们不上课在这里玩,呀,楚姐也来了。好久没见楚姐了。楚楚说,来来来,我正说你去哪了,还以为你爱学习不想过来呢。兰兰说,我上了半下午觉得没意思就出来了。你们看鬼片了,这么恐怖。这是。楚楚给她介绍了严凯。兰兰坐在我旁边一起看起电影来。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出现时,兰兰吓得抱住了我,我也抱住她并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张镇几乎全程都躲在怡发后面。看完了恐怖片,大家讨论了一会有没有鬼的问题,就各自讲了一些真真假假的鬼故事。为了舒缓情绪,大家又看了一回“古惑仔”。楚楚说,人的一生么,就该这么打打杀杀。她比划了一个用刀挥舞的姿势。看到傍晚,瓜子皮铺满地面,走起来咔咔嚓嚓的。又买了些酒菜,吃了一通。楚楚和老板说了要通宵。我问打扑克不,大家都说好,就买了两副扑克,七个人打起扑克来。一直打到四更左右。大家都困倦了,就合衣睡下。睡到半途一只手摸过来,在我的身上来回揣摩着,我浑身酥痒。我捏了捏,发现手很软,眼前漆黑一片,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刚看过的鬼片形象。我觉得很害怕,我连忙将那只手甩开,后来又沉入混沌的睡眠。
第二天楚楚和严凯说有事就先走了。我们一起回了学校。
一天严凯忽然跑进我们宿舍,说大事不好了。我们问他 了,他说楚楚被玲子派人带走了。我们问去了哪里,他说是广场。我们一起叫住一辆电动三轮车就往广场里走。
广场上人很稀少,在外面摆摊叫卖吃食的人却很多。我们挤进广场里面。跑进去看见一群人在殴打楚楚。对面站着环抱着双臂的玲子。我们从地上拿起石头、砖块朝他们掷去。他们见我们来势迅猛立马就跑。我们追了一阵,打中一个人的后脚跟,又回来搀扶楚楚。楚楚的嘴角噙着血,眼睛黑肿,身体青紫。我们说一定要报仇。楚楚恨恨地朝地上唾了一口血,一直望着玲子一行人逃走的方向。我们也都捏紧拳头。
后来听说玲子主动拿了礼物向楚楚道歉。楚楚掴了玲子十数巴掌。玲子不停地说,大姐,我错了,求你以后再也不要让李华他们找我的麻烦了。楚楚心想李华什么时候去教训她了呢。她喝令道,叫大哥。玲子就苦苦地哀求道,大哥,我再也不敢了,放过我吧。为了表示诚意,玲子还甘愿剁掉自己的一根小拇指头。
楚楚问我,李华,你们是怎么制服玲子的,我说,这个不能告诉你。说一说吧。我说,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我们用的是男人的方法。
后来楚楚混得越来越好,在火车站那边开了一家五星级的大旅馆,生意兴隆,风生水起,江湖上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她手下的兄弟越来越多,她的男友也换了又换。姬友和怡发都不喜学习,快要中考时候辍学跟了楚楚,每月月初沿街收些保护费。常常在一家麻辣串店吃喝。我则一直坚守在学校里做他们的卧底。时常介绍人给他们,也常和他们一起玩耍。我还和兰兰谈起了恋爱。
那天别人都出去玩,楚楚晚上和我喝酒,她拍着我的肩膀说,李华,我虽然和那么多人谈过恋爱,但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人是谁吗。我将食指放在嘴中间,对她说,不要说,来喝酒。我们喝了一瓶又一瓶酒,直到身子醉成一滩烂泥。我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看着对方,傻傻地笑着。她的手下来搀扶她回去。那是我第一次喝醉,我难受得想吐,但过了一个时辰,坦开胸襟,被夜风吹了一阵。我打电话叫了兰兰。我们一起去录像厅里通宵。她的手很软,楚楚的也很软,女人的手都很软。她的身体也很软,也很白,就像一截挤出来的牙膏。那一晚,我们没有被睡眠拐走。我们都长大了。
中考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联系过。她去了一个外地很远的专科学校,我则花钱上了一所临县的高中,后来又辗转去了许多别的地方,换了几次电话号。一年六月,我收到一条来自陌生人的短信:
我一直还记得那年中考英语的作文中一个主人公的名字叫李华,另一个叫兰兰。
我看了两遍,急忙将电话拨过去,但电话显示已关机,再拨时候却被告知对方已停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