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
一个人朝我走来,同时又远离我,我感到长久的惊惶。因为在同一时间内,没有人能既走近我又离开我。
由于他始终没有走近我,因此我始终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在我的想象中,他流着一头披肩的长发,面带微笑,手指纤细,脚步平稳。他像是我手中牵系的风筝,追随着我,逃离着我。
我想向他发问,但他将食指贴到唇上,让我不要说话;但或许他只是随手做一个小动作让我误以为如此。我下定决心不去看他,转过一个拐角,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家小面馆,要了一碗细面。坐在面对外面的座位上,我看到他正在走来。我忐忑不安地吃面,他在街道上无声无息地走动,像一根不断绕着纽扣行走的丝线。
吃完之后,我坐着不动,静静地喝了几盏黄色的面汤,身上出了些汗,我问服务员,你看到外面那个人了吗,他定睛凝视了一会,摇头说没有人。桌子对面走来一人,夹了小菜、倒了水,对服务员大声地说,来碗面。我又坐了一会,看着对面粗豪的吃饭方式。我鼓起一丝勇气,伏了钱,走到外面。那人渐渐远了。我明白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是后退的,但当我走开的时候,他就会追上来。但我又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不然就有可能被他引入不测。
天色黑了,城市亮了起来,当我走到一处用灯光法则绘饰的高楼时,我觉得这里美极了。黄色的的灯光像流苏一样从楼房顶上垂下来,又像鲸鱼骨会发光的一样将整个方正的建筑支起来。我想这或许就是城市的规则。但当我移开目光,向街道看去时,我的不安再次如同小舟一样在惊涛中翻起。他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似乎还在微笑着。我疾步朝家里走去。
在我走近小区时候,一个双手拎着蔬菜的中年男子走在我后面,我放慢脚步,让他先走过,然后随着他一起上楼。用钥匙打开门的刹那,我急忙将身子挤进去。将门关好,而后顺着猫眼观看外面。谢天谢地,他没有来。然而我没看到他并不意味着他不在,他或许隐匿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预备给我最大的惊骇。于是我躲过许多熟悉的事物,以防意外的潜藏。
第二天我感到周身发冷,我摸摸自己的额头,像是刚开的水壶,我喝了一杯热水,强自挣着身体出门。我感到我的身体很重,当我走动时候,就像拖着一个沉重的麻袋,里面装满了迟钝的骨肉。当我出门,门口兀自站着一个人,但并不是那个。他拿着一粒红黄相间的胶囊说,我知道你高烧了,喝下这颗药吧。我问你怎么知道我高烧了,你是谁。那人不答,哒哒地下了楼。对于这莫名的好意,我泛起了深重的狐疑。他是如何知悉我的病情如同候鸟知道季节的更迭呢。我端详着那颗药,想起昨日黄色的灯光,也想起昨日喝过的面汤,顺着这些丝络,我想起了那人。我的心里一惊,想他或许是不怀好意的,但也许他是一个暗中关切我的好人。他的关心使他变得若隐若现,以至于我难以看到他。我掂了掂药丸,感到药丸在我手里变得沉重,为了避免它的沉重,我就像将东西扔到垃圾箱一样将它掷人口中。等到过了一会才发现药丸早已被自己吃了。
又走了一会,我感到身体凉了下来,就像从砂锅里拣出的药渣。当我走了很长时间以后,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要去医院的,但现在我已经走过了医院,我走到了郊外的铁路,一辆火车的轰鸣声震撼了我,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它庞大的车头映入我的眼帘。它的鸣笛声宏伟而婉曲,像是母鹿的呦呦鸣叫。它乌黑的铁皮厢在日光下发出锃亮的光彩。一节一节地,它如节肢动物爬过。当火车飞驰而过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他的脸随着火车一晃而过,如同水中的涟漪,但那张脸很快平静下来,却也略显模糊,仿佛一张被水漫漶的图画。我想起了那颗药,那颗药的效果在我身上攒行不已,就像蚂蚁爬过大大小小的洞穴。
他举起手,扣动大拇指,食指朝前,其他指头弯曲在掌中,做出扳动手枪的样子,我的胸口一紧,急忙用手捂住,无色的血液流了出来。就这样,毫无防备的我中了一弹,凶手不是他,而是时间。就这样,我被时间所伤。我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我走的时候踩伤一只蚂蚁,命苦如咖啡的蚂蚁与我同时罹患了不幸。我们不仅没能从生活中淘出金子,还被风沙迷了眼睛。
我走得很慢,还在中途歇了几次,第一次歇的时候,早上给我送药丸的又走过来,给我送了云南白药膏。我开始想他们是两个不同属性的人,一个救护我,而另一个则试图伤害我。就像大多数行走在世间的人一样,他们总会遇到这两种人;第二次的时候,我看到了让我终生难忘的海市蜃景,宛如6D电影,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一条蛇追着咬一只兔子,我伸出手,蛇仿佛感动于我的义举,只咬了我一口就游走了。但我一点也不疼,我这才知道原来只是海市虚幻的投影;第三次我遇到了一头会开口说话的狼,它的鼻音很重,仿佛吃了过多的腌菜。它说,把你的衣裳借给我用用吧,我说可是你穿走我就没有了呀。它呲着牙对我说,你看看我的牙锋利吗。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它用牙咬住我的衣服,在我走路的时候,它就在后面拖着地,像是一根灰色的拖布。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如何摆脱这头狼。其实我的身体在思考之前就下意识地替我做出了决定,它带领我走向了河流,我趟过河,它终于放开了我。我走得越来越深,河流过多地漫上我的身体,我被水冲得东颠西倒,这时从长长的芦苇丛中驶出一叶舟来,由送药者划着,他划得有些笨拙,好像从来没划过一样。他对我说,上船吧。我一跃跳上了船,接着他开始了悠扬的划动。他的笨拙不仅没能让我到达对岸,反而退回到出发的地点。狼正用一根木棒当做牙签梳理着牙齿,见我来了,架着尾巴跑过来。我急忙跳下水,朝对岸游过去。正要过来的狼被他用桨打了回去。
狼狈地上了岸,我又看到了他,像一个不断闪现的噩梦,我呵斥他说,走开。他不为所动。事实上他从未靠近我,他只是停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他对于自己的容貌非常吝惜,从不让我清晰地看到他。也许他是为了让我保持对于他的好奇感,也许他本来就没有面目,想到这一点我的头皮一紧。
沿着另一条路,我朝家中走去。仿佛拧瓶盖一般转了许多圈,我终于回到了家。然而当门刚刚被关紧,我就想起来一直想要去的医院从来也没去。但我已经很有些困倦了,我的困倦将我甩到床上,我来不及想就就范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他正贴在窗外,用手和我打招呼,我大喊,去,一边剧烈地挥动着手,我至今依然好奇为何那么剧烈的抖动依然没能让我的手骨折,也奇怪在那么近的距离我还是看不清他的面目。他像苍蝇一样飞去。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他还长着翅膀。翅膀让他脱离了陆地的控制,使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翱翔。他的飞翔使我嫉妒。他大概看出了这一点,在我面前来回扇动着翅膀,频率之快足以媲美蜜蜂。从而使他的脸紧紧藏在翅膀中,让我徒然眼花缭乱。
我又躺回到床上,像一个木偶。这几天发生了太多奇异的事让我的脑子无法从容地消化。我必须回到更早的时候。那时候的我单纯得像一根芽菜,而脑中的想法也不过是一些胡乱爬动的蚜虫。在惊恐面前,床尤其成为我的净土。然而我为什么惊恐呢,仅仅是看到了他吗。也许还是因为我忘记去医院。如果医院给我配一些药或给我一些温暖的话语,那么我就会快乐地像一只无忧无虑的猪。我的心里也会因为有厚实的底子而不至于一震就断。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的体内正在发生地震,有什么地方轰然断裂,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埋藏,有什么地方突然显现。
他既走近我,又离开我,我看了一眼日历,平淡无奇的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从我手中哗啦一声撕下一张日历后飞快地逃逸,如同死人鼻子里迅速逃亡的空气。我在日历中左翻右翻,但总不能找到被他撕走的那一页,因此我觉得每一页都是被撕走的与被损坏的。当我日后在每天的清晨翻动日历的时候,我就会担心一连过了两天而自己却毫无知觉。
我从这件事得到的启发是,即便是微小的日历,也在严重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而那粒药丸,也未尝不隐藏着整个药店。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没能去医院却依然得到康复的原因。
这天我没有看到那人,在梦中,我梦到了无数药丸如同流星一般坠落。有人喊着,流星雨。美丽的流星雨。然而一颗药丸从一个正在呼喊的人口中穿过,造成了人类长久的妊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