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害儿

在人防地下商场中,人群如同东西南北流的水流,两边是各种各样的商店,穿着黑色制服的营业员长颈鹿一般站在门口或站在顾客的簇拥之中。世界在不停地周转。仿佛有一个不息的巨大机器在操纵着这一切,每个人都在由生入死的传送带上,不知疲倦。美甲店里一个美甲师坐在椅子上研究时尚杂志,另两个弓着背为客人涂抹指甲油。一家衣服店用蓝色的条格装饰,层次井然,像公主寝房一样。货架、布匹、小摊、微笑、倦怠、模特、话语声共同构成一阵飘摇的旋风。有人坐在店里,翘着腿,头向上仰着。飘来烤肠的味道、果汁的味道、风的味道。风从棉门帘的一张一翕中荡进来。人的鞋先探进来,而后是身子,最后是头。

我紧随着一个人。他的左脚有点跛,走路一颠一颠的。穿着黑色一条布裤,头发像是张旭的草书一样凌乱,走得很急,在人群中快速地穿梭。他的个子不高,一米六左右,时而淹没在人潮,时而又鲜明独立如旗帜。两边的衣服店灯光璀璨,流布出嘈杂的音乐。普通的迪斯科普通地摇……

我从外面的商厦就开始跟踪他了。他的警惕性很高,留意着前后左右的动静。我不得不时常停下来,装作看衣服或和店主搭讪的样子。他走下台阶,走进人防地下商场。台阶中间有一个拖着腿坐着的乞丐,见谁走过来远远地拱手说,大吉大利,给点钱吧,好像一个垂钓者。他走过去时候,像是不经意间,从兜子里投出一枚硬币,落在乞丐的白瓷盘里,当啷一声,就像投到投币机里一样。乞丐顿着头称谢不迭。

当我追到一个拐弯处时,他不见了。我左右看了看,发现左面的角落里有一座厕所。我折进去。男厕里,小便池前空无一人,对面的隔间中有两扇门紧闭着。我听到冲水声,系皮裤带声,我将刀从袖子里掏出一半。一个人走出来,不是他。我又等了一会。等了很久没有动静,我敲敲门,没有反应。我一脚踢开门,没有人。

我急忙跑出去,一个站在路中间的人撞到我身上,他说对不起。我的刀子乒地掉落在地。寒光闪闪,他吓得逃走了。我捡起刀,依旧袖在衣服里,登上电梯,走出地下商场。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乞丐还坐在那里,穿着军绿色大衣,向人们说大吉大利。

我跟踪的人叫做梅花鹿,他惹上了一个有权势的人,据说他和那人的女儿发生了关系后又抛弃了她,她伤心欲绝。当权者经过重重关系找到我,赏金丰厚,足够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我打算做完这一单就归隐山林。我已经想要归隐山林很久了。

梅花鹿是一个狡猾的人,他知道这些年来他做错了不少事,得罪了不少人,有很多人想要他的命,所以他一般不会两次去同一个地方。他曾成功从五个刺杀者的手中逃生,他总有办法。一次他化妆成一个老太太,发出苍老的声音,躲过了杀手的追杀。还有一次他钻进一个巨大的玩偶中,把本应该饰演玩偶的人反绑在厕所中,他站在举办促销活动的手机店前随着音乐摇摇摆摆。

天色渐渐晚了,他的踪迹依然无从知晓。我投宿到一家旅店。虽然他不轻易去同一个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预感到他还会回到附近的地方。这里似乎有一种召唤他的魔力。旅店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仿佛本初子午线一样,其实更像无间道。我住在一楼右边深处倒数第二间。

躺在床上,我久久难以入眠。夜色如同纱巾温柔,月亮枕在夜空中,像是一枚包在黑色丝巾里的琥珀。我想起自己的杀手生涯就像梦一般。神女生涯原是梦。在追随武学大师空空儿习武多年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家乡。我在家乡的图书馆找了一份工作,做了一个扫地僧。每日洒扫庭除,打坐参禅,闲看云舒云卷,花开花落。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正闭目冥思,一阵轻风吹来,烛光微微摇曳,我听到微弱的屋瓦细碎声音,听起来这人轻功很好。他落在庭院里的一只大水缸的边沿,像是一只鹳鸟。我轻声问,来者何人。他说,我来借一本书,不想惊动了你。我说,哪里有夜晚借书的道理。他没再说话,径直像风一样飘去书架上取书。我挡在他面前,他劈掌打我,我躲过。我们拳来脚往,他渐渐处于下风。他用尽全力做最后一搏,被我悉数挡回,作用在自己身上,登时没了气息。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我把水缸移开,掘动泥土,将他埋在下面,又将水缸搬回原处。第二天我就辞去了这份工作,馆长推荐我去临近的城市做了一个豪富的保镖。

豪富喜欢豢养大型宠物,比如老虎狮子之类。他说,你们保镖需要在各种情形下保护我,如果我在野外遇到狼虫虎豹,你们也应该和它们进行搏斗。假设这就是野外,说着他让人把老虎从笼子里放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金质手枪,对我们说,你们看着办吧。老虎向我们扑过来,一个保镖被扑倒在地,他发出一声惨叫,老虎张开巨口,往下咬去,我一脚飞过去,将老虎踢得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老虎恼羞成怒,向我扑来,我矮下身,它扑了个空,又转回头来,用尾巴剪我,我飞起身,双手直竖头朝下成一把剑,将它刺死在地。豪富鼓掌说,好俊的功夫。第二天他将我召进密室,他坐在一张转椅上,抽着雪茄,听见我进来的声响,转过身来,递给我一只雪茄,说道,你的功夫在当世真是举世无双,堪比武松,不,比武松还要厉害。我说过奖。他又说,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不管是经济还是情感方面,都可以和我说。他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青年才俊,大有可为。接下来几天他派人给我送了一盒金元宝,几个风格各异的美女,黑人美女、印度美女、还有欧美美女。我一一谢绝了。又一天他又派人来叫我,说他有一事相求,问我能否答应。我说你说,他声音低沉地说,一直以来,他被一个仇家所胁迫,仇家过几天要来,是个很厉害的角儿。我说当世之中除了我师父,没有什么人能和我比肩。豪富说,好,虽然那人也是绝世高手,但我相信你的实力。那天,豪富事先在院子里挂满了灯笼。半夜时候听到一声枭叫,一只人手从房顶上坠下来,一间房里的一个女眷发出撕心裂肺穿云裂石的血腥叫喊,她的手被砍了下来。

我飞上楼,与那人斗在一处。那人的手法很快,犹如电光火石,几乎看不见形影,但比我还差分毫。有时候就是毫厘的差距便决定了胜负。在他临死之前,他口中含着血,嗫嚅着说,我还以为我练就了绝世武功,没想到还有人比我更厉害。他又问我,你是。我说我是厉害儿。你就是空空儿的徒弟厉害儿,我点点头,他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就与世长辞了。

当天跟踪的梅花鹿,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其实也非同常人。他看似跛脚,实则有上好的轻功,与我几乎不相上下。他凌乱的头发其实是因为行动过快而扇起的风。

一个女子走过来,用一只手拉着我的手,让我和她去外面。我和她一起出去,坐在房顶上,将两条腿荡在房檐上。风中飘来桂花的香气,她将月亮指给我看。我顺着她的胳膊看去,月亮很明亮,像一只发光的眼睛,但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我又沿着月亮光看了一遍,发现她的胳膊上没有手,只是模糊的一片血,我啊了一声,从梦中醒来,胸口兀自跳动不息,像一团被风吹动的火焰。

我去了一趟卫生间,看到窗外已经现出曙光。我收拾好东西,看了一遍地图,标出一条斜线,又沿着几条街标出其他线条,是天蝎座的形象。天蝎胸部的α星,也即心宿二,是全天最孤独的一等星,乃第十五颗亮星,也是目视双星,主星视星等1.2等,M1l型红超巨星,广度为太阳的10900倍,伴星为蓝色矮星,亮度为5.4等,两星角距为3”。正对应地下商场的位置,一畔是书店,另一畔是商厦,商厦前面有一座毛泽东雕像。这与我的直觉不谋而合。他大概还会在这里出现。至于时间,七月流火,正是一年中火星西行,天气将寒的季节,对应一天中的午时,也即十一点到十三点。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掀开地下商场的门帘,一股空荡苍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店铺次第拉起卷门。店员陆续赶来,打着哈欠,眼睛半睁不睁。我坐进一间衣服店,和售货员闲聊。售货员是一个漂亮的女子,眼睛很大,如同秋水一般闪着盈盈的光,睫毛很长,有时候不说话的时候也微张着嘴,笑容顺着嘴向四处流泻。她问我,你这么早就来买东西吗。我说我等一个人。你们约好在这里吗。我说我猜他会来。她说,那她真幸福,有一个人不离不弃地等着她,即使她不一定来。我想她大概将我等的人想成女子了,我没有纠正,我习惯了将错就错。来往的行人越来越多,有人只是为了穿过地下通道到另一边,有人却在穿行的时候顺便看一看商品,有人则是专诚来买一些东西的,旁边的摊子,一个女子拿起一个发卡问售货员,这个发卡怎么卖。十五。能不能便宜点,就十五了,不能再便宜了。不断有顾客出出进进,我站在一边,她与顾客相周旋。顾客指着挂着的衣服说,这个。她用长杆子摘下来,进试衣间试一试,有的当即成交,有的还要磨一回嘴皮,有的去而不返。她大概把我当成了一个小厮,喊我做这做那,我一边帮忙,一边留意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中午时分,商场里处处飘着食物的味道,她让我留下看店,去外面买了两份面筋,两个花卷,问我喜欢吃辣吗,我说喜欢,她又往其中一份倒进一小袋辣椒。我们一起吃了。我要给她钱,她坚持不要。

吃完后,我问她几点了,她说十二点四十五了。我说,我出去转一圈。她点点头。我把各处都转了一遍,没有发现他的影踪。途中有一个很像他的人,但迎面一看,并不是。

我又回来,她说十二点五十五了。这时候顾客不大多,她向我说起了她的经历,她说她读完高中,参加高考,验明正身似的被守在门口的监考老师用探测仪扫了一回,然后就可以斩立决了。但走进刑狱似的考场,她突然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好像忽然坐地成佛了似的,她领悟到,高考其实没有多大意义,她坐在铺着试卷的桌子后的座位上,和小时候坐在姥姥怀里听姥姥讲鬼故事其实没有多大区别。她一道题也没有答,估计判卷老师看到她的空白的试卷,一定会感到一阵久旱逢甘霖的惬意。考完后,她就离家出走了。就像贾宝玉考完科举后出家而去一样。但她没有出家,她去了好几个城市,做过不同的工作,在餐厅里端盘子,骑着电车送外卖,去理发店做学徒,最后落脚在这里卖衣服。你后悔吗,我问。她摇摇头,自从我走进高考考场,我就变成另一个人了。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其实我和其他人一样,都上了大学,不过他们上的是理论的大学,而我上的是社会大学。你是社会人,我打趣道。她说可是我没有佩奇。我拿出一只梨,用刀子在上面很快旋出一个小猪佩奇来。她说你真厉害。在十二点五十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看到了他的影子从我的身边飘过。他的手里提着一个褐色的盒子,颠簸地走着。

我站起身。她拉住我的手,我挣开。他继续向前,我紧追上去。他走的是一条死路。在我赶过去之前,他已经来不及转身了。我像是网住猎物的蜘蛛一样,可以满腹踌躇地慢慢悠悠地向前走。他转过头,看到了我。他说,又是你,你想要做什么。昨天果然被他发现了。我说,你肯定以为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你来过一次的地方,但我猜到了你的以为。他说,其实我猜到了你的想法,但我以为你以为我猜到了你的想法而作罢,没想到你并没有认为我的以为。我笑了一声,说,有时候还是简单好。他说,我听说你就是江湖人称厉害儿的李。我说,正是在下。他忽然爆发出炒豆子一般的大笑,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你为什么要追杀我呢。我说,因为你对一些人不起,有人拿钱买你的命。他摸了一下下巴,说,天下对不起别人的人多了,你为什么只盯着我。我已经不再想说话了,掏出袖里的刀朝他砍去,他躲过了,我又向另一边砍,他又躲了过去。他伸出手抓我的手腕,动作迅疾如鹰隼,我用另一只手格开,他又反复几招,我往复数招,不过几秒钟,但我们已经过了几十招。这时候我眼角余光看到了她,梅花鹿给我胸口一拳,我被打得退后几步,吐出一口血。她跑过来拉住我。梅花鹿说,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最好不要分心。

我站定,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仿佛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我想了想。她要搀我走,我挣开,对她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就来。她看着我,一步步倒退着走。等到她离开视线,我重新摆好架势。他飞过来,我伸手奋力招架。我不小心一脚踢开了他的褐色盒子,里面露出两块糟糕,这次轮到他分心了,我发力将他震倒在地。他咳嗽两声,但又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

相互拆解了数百回合,他故意露出一个破绽,我觑见后抓住时机向他击去,同时,我也暴露了自己的要害,他用力向我一击。我们都躺在地上,四肢展开,仿佛很舒服的样子。

这时候围观的顾客越来越多,我勉强站起来,走过去将他扶起来。帮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我知道,我们都已元气大伤,但我想我会很快恢复过来。不断有新的人走进来,又有人走出去,人群渐渐开始退散,她又跑过来,一脸惊慌地拉住我的手。帘子外的风用尖细的声音呼啸着,地下道就像一根箫管。

这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我靠在她的臂弯上,沉沉睡去。

两天后梅花鹿的尸体被发现在一棵树上。与此同时,我和她一起坐在去往南方的船上,水声咕咕噜噜,桨声吱吱呀呀。在南方,我和她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许多年以后,我正坐在家门口,一个人走过来,对我说,厉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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