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呀

王焕趴在桌子上,学习让他疲倦。他对学习没有一丝一毫兴趣,他来到学校是为了应付差事。除了学校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各科老师都问,为什么你又没交作业呢。他低着头,好像在低声说抱歉。
久而久之,老师也给他颁了一道免写作业金牌,并在班里上课睡觉的人们中占有一席之地,且世袭罔替。老师想要忘记他,但每每在成绩单的末尾看到他,于是脑海中浮现出他的得意的脸,好像在朝老师做着鬼脸,说,我是凭实力考到最后一名的,我在就是为了让你们知道班级里有多少人。
但事实上,很多时候,王焕都是一张扑克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为外物影响,略显麻木。好像什么事都与自己无关。
成绩分析会上,老师们纷纷说起他的问题。班主任说,其实他也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孩子,就是不爱学习。过了一会,老师们又说起他的问题,班主任又说,这个孩子参加集体活动倒是比较热心,给大家买水,帮大家跑腿。老师们又说起他的诸多学习上的不如意的地方,班主任于是有些不耐烦地说,不用管他就好了。不然的话生气也不管用。
譬如语文,最低时候,他考过零分。让人相信如果分数可以为负,他一定会考负数分数。他也考过十分,考过五十六分。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卷,心想竟然考了五十六分,真是大欢喜,因他从来没有学过语文。不仅语文,他什么也没有学过。但现在语文是他全部科目中分数最高的。虽然作为一个国人,他本来可以学好语文,但对于一个像他一样从来不喜欢读书,也不听课不学习的人来说,还是太难了。要知道,他上课总是拿错书,在第二节课时,上一课的书依然摆在桌子上。老师走过来,让他拿出本课的书。他从书桌里翻了一会,又在桌上都书堆中找了一会,终于找到了。老师走过去,他立即趴在桌子上,好像被一阵风吹倒了一般。不一会老师又转过来,发现他的书倒着放着。而他本人则迷迷糊糊地睡着觉,好像老师的话可以帮他催眠一样。等到下课他就伸伸懒腰,站起来,在班里四处走动,像一个不安的幽灵。下课之后,他什么作业都不写。
语文考试总是第一门,两个半小时,照例是最后一个考场,照例是睡过去的。考场里的学生好像都没精打采的,其中还有班里的另两个同学,也没过一会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用中性笔与铅笔涂写了考号,名字,班级,又随便涂了一回选择题,就将双臂弯曲,放在桌子上,准备睡觉了。正睡得香,他被旁边一个女生投骰子的声音吵醒了,虽然声音很小,但因为了整个考场的静,加之又在他旁边,他便醒了过来。那个女生因为不会做选择题,便祈灵于骰子。他偶尔瞥了一眼卷子的最后一页,看到了作文题目。大概是说人不能总是做同一件事,还需要别的事作为调剂。
他想确实是这样,拿起笔,直起身子,好像被打败的怪兽又艰难地爬起来。他摇动笔杆,开始写作文。他写了一半,就不想写了,便匆匆地结尾。他写道,“每当学习一段时间后,我们就应该走出教室,眺望远处,换换脑子。”
考试结束,他拿到卷子,发现作文竟然得了二十五分。比他之前语文总分还要高。他好像失手杀了人一样惊讶。也略微有一些气愤,好像这是对他的嘲笑,他早已不需要成绩与肯定了,他觉得这些都很可笑。这样高的分数是对他的严重的侮辱。
语文老师看到他的这篇作文,感到很清新。有一种清风扑面的感觉。可以想见,这是一个清心寡欲的学生写的,一个大智若愚的隐士写的。虽然这篇作文未完篇,只得了不到一半的分数,但老师觉得很好。她尤其激赏最后一句,她对其他老师说,简直是神来之笔,让人想起苏童的漫不经心与卡夫卡的简洁冷峻。她说,这是班里那个倒数第一写的作文,看来他还是有一些想法与天分的啊。
班主任说,他上课倒是从来不捣乱,一直安静地睡着。好像一只地鼠,躺在自己的洞穴里。有一回我看到一张桌子上衣冠冢一样,我还以为只是将衣服盖在书堆上,后来越看越怀疑,我问大家那里有人吗。大家说不知道。我下去看了才发现王焕躲在里面。是啊,另一个老师说,有一回他躲在墙角,披着衣服,默默地睡着觉,如果不是走到他身边是很难发现他的,好像是一条隐蔽的变色龙。他大概是一个聪明的人,选择和周围环境相似的颜色,这样就不容易被人发现,可以在上课的时候做白日梦。
有学生说,他家里大概有矿吧。不然怎么一点也不用努力呢。
其他老师说,不过他倒是比较讲礼貌。每次遇到都说老师好。是不是他的心理有问题。一个老师问。也许应该去看一看心理医生。班主任一脸怀疑地说,不是吧,我觉得他就是懒。
运动会上,太阳一点一点地升高,将烈焰与火星撒下来。大家用书遮在头上,或者用扇子扇着。王焕招呼一个男生,他们走到校外的小卖店,过了一会,两人提着两箱水回来了。他们放到班级中间,给大家分发矿泉水。
平安夜那天,他拿来一箱苹果,给每个人桌子上放了一颗。大家都说谢谢你。他微笑着说,没什么。
一次礼拜天清早,老师和正从另一条路上拐过来的他相遇,问他这么早去哪里,他说要去补课。老师这时看到了他身后的书包。他看了一眼表,说要赶时间,老师,我先走了。便在雪地里奔逸绝尘地向前跑去,留给老师一个匆遽的背影。老师心想真是谜一样的男子啊,像风一样,宗之潇洒美少年。
据说王焕是南方人,母亲是厅级公务员,外公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班主任去他家里做家访。他的家很豪华。班主任按响门铃,一个用人走出来迎接。他的母亲不在家,只有父亲在。父亲给老师沏上茶,说,感谢老师光临,我们的孩子让您费心了。他的妈妈每天都忙得顾不上回家,以为家是旅店。老师要喝茶吗,班主任说好。班主任问,王焕从小就不爱学习吗,还是上了高中以后才不好好学习的。父亲说,从小就不爱学习。我们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这么大的孩子了已经,可还是这样,不成器。是我们没有管教好。班主任说,不必自责。学习并不是我唯一的出路。父亲说,我知道,这是在学习不好的情况下才这样说,不然大家还是选择读书,可惜我不知道怎样才好。我快要绝望了,有时候偷偷地抹眼泪。虽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我实在太难过了。他的妈妈不大回来,回来只要说到成绩就要打他。班主任安慰他说,没关系,原来他的妈妈这样忙,不过不用太担心,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还是第一位的。父亲看着老师,眼眶里不知不觉盈满了泪水,说,一把辛酸泪啊。说着从盒子里拿出一块湿巾,用手捏着,成兰花状,细细地揩着眼角的眼泪。说,能怎么办呢。我说什么都不听。就好像我是空气一样。你说我看起来像空气吗。我每天操持家务,洗衣,做饭,扫地,我难道容易吗。可我没有一个好儿子。班主任问,可你们家不是还有用人吗。可我还是喜欢自己做。父亲说,别人我总不放心,我就生来这一副劳碌命。都说望子成龙,可现在呢。班主任临走时候,王焕父亲拿出一张购物卡递给她,她说不要。他说拿上吧。她拒绝了。等到回家后,脱下外衣,发现卡竟在自己的衣兜里。
王焕不是没有逃过学。有一天,他离开家,脚步像全部的学生一样被学校的磁场吸引,但他内心的磁场阻止了他去往学校的脚步。他拖着脚步,好像害怕喝中药一样害怕去学校,学校里那些严厉的老师,乏味的同学,无聊的课程,总是让他昏昏欲睡。他不想看到他们,不想听到上课的铃声。他越走越偏,他的心中有了一种违抗命令的自负感,好像只有自己是对的,用自己的对可以反抗全世界的错。真理在少数人手中。他攥紧拳头,走到另外的一条街上,心里计算着时间,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再过一会老师就会给他的父母打电话。他回去免不了被揍一顿。他们是什么时候放弃他的呢。也许早在他意识到他被放弃之前,也早在他们意识到他们放弃他之前。他走到一座公园中,公园里尽有不需要工作的退休老人,失业的懊丧人群与一些忙里偷闲的人,还有小孩、残疾人。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让他羡慕老年与老年的悠闲。一些小孩在玩滑板,他也跟着他们跑,他也和他们一起欢笑,一个小孩邀请他加入他们,并将滑板借给他。他从较高的台阶径直滑到地面。滑板抛起来,先于他落在地面。他安稳地落在滑板上,小孩们都喝彩。但他感到一些落寞,他竟需要和小孩们一起玩耍。短暂的欢乐之后是巨大的空虚。好像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但他还没有到直面的时候。他总还有一些可以抵御的消遣。他离开他们,信步到了湖边。湖上游动着几只鸭子,他伸出手和它们打招呼,敬礼。鸭子们嘎嘎地叫着。有一只竟向他游过来。他蹲下身,看着游动的鸭子,以及水底荡出细微波纹的小鱼,觉得很惬意。这时一个女孩走过来,问他要不要买一朵花。他掏出零花钱,买了一枝玫瑰,嗅了嗅。他将花别在自己的胸前,继续走。走着走着,他听到了学校的铃声。他抬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学校。他竟鬼使神差地由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回到了学校。有老师走过来,他急忙要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老师说,你怎么在学校门口徘徊呢,快进来吧。他不得不走进去。他回头,看到老师还在原地看着他,他只得一步步地捱到楼门口。他走上楼梯,在二三楼之间的楼梯拐角处的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坐着坐着脑海里忽然飘出一首歌的旋律,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睡着了。没过多久,下课铃就响了。同学们如飞跑了出来。有人率先看到了他,将他请回到教室里。他被同学们簇拥着,同学们将他举起来,举到头顶,向空中抛去。也许因为他始终是同学们的慰藉,有他,大家就不用担心自己是最后一名,也不用担心只有自己没写作业时会孤独。我在陪着你,放心吧,有我在,他好像在说。他无声的陪伴让同学们觉得安心。而一旦他暂时地离去,大家心里都感到隐隐的不安。于是在他回来后大家都欢欣鼓舞。
下雪了,大如芦席的雪花下在广袤的大地上,下在田野中,下在校园里。下了课,学生们冲出班门,在雪地里愉快地玩耍,打滚、撒野、打雪仗、堆雪人。王焕也和大家投入到堆雪人的游戏中去。他还为雪人插上鲜艳的萝卜作为鼻子。老师和一些女生站在门口看雪与雪中的人。女生问,老师也和他们堆雪人吧。一些同学跑过来,说,老师,来看一看我们堆好的雪人吧。老师走过去,看到各班的学生分别堆就的雪人,各有各的好处。班里的雪人也有与众不同之处。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根红萝卜。这是王焕的得意之作。虽然他在学习方面没有什么建树,但论其他,他大概还有一些可取之处。
不过他为什么今天拿了一根胡萝卜呢。难道他预感到今天要下雪。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他的父亲一向关注全家人的健康状况。父亲对他说,你好像看不清夜晚的事物了。当然,夜晚的事物都隐藏在夜幕中,但如果你一点也看不清的话,我建议你吃胡萝卜。放学后,他走到雪人前,雪人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将胡萝卜拔出来,边走边一口一口地吃掉了,有一些雪的味道。雪在他嘴边燃烧。
学校要求加强对班级的管理,加大对迟到、上课睡觉等的惩罚力度。王焕因为迟到,有一次整整站了一天,只有下课时候才能得到片刻休息。他拼命抓住休息的机会,将几个凳子拼在一起,躺在上面,面朝上,看着教室的天花板,好像一个思考宇宙哲学问题的哲人。每到上课,他就要受难。他有时候站得很挺拔,有时又很慵懒,他有时候很自豪,有时候又很气馁。他站得比同学们高,就意味可以俯瞰大家。他看到头发的汪洋,马尾、刘海,还有光头。大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拿起来笔,在纸上记着什么。过了一会他才听见老师说,把这句话记下来。好像老师的声音总是有延迟,先传到同学耳边,最后才传到他这里。他仿佛置身于一部声音延迟的影片之中。他看到老师的嘴唇动着,但并不是现在发出的声音。他感到吃惊。他拍了拍同学,同学看看他,又继续听课。他准备下课问一问,但一下课就忘了。一下课他又躺在大家的凳子上。需不需要我帮你按摩,同桌问。他说,劳驾了。同桌捏着他的肩膀。另有两个女生看见了,说,你们看啊,王焕多么舒服啊。她们也加入了为他按摩的行列,一个坐在一边,帮他捶着腿。舒服吗,王焕连说舒服,太舒服了。这周等我补完课时候邀请你们去我家玩。
王焕家是一座别墅。他们先去见了王焕父亲。父亲说,你们好好玩,有什么需要可以叫保姆。然后他带着他们去各个部分看了一回。有KTV、台球厅、拳击台、私人影院之类。吃饭时候,他们来到窗明几净的餐厅,一应洗碗机,送菜机器人,扫地机器人俱全。王焕说,你们想要吃什么,在菜单上点就好了。我们家请了几个全国有名的大厨,可以做你们想到的各种菜肴。一个说,我想吃酸汤肥牛,一个说要吃干锅菜花。一个说想吃麻辣小龙虾,还有想吃烤羊肉串的。没过一会,菜就上来了,送菜机器人慢慢地移动过来,对他们说,请您用餐。等到离开时候,又说,祝您用餐愉快。每样菜的味道都很好。晚上,他们要洗澡,他带他们来到浴室,莲蓬头先是喷出牛奶,而后喷出香蕉牛奶,草莓牛奶,巧克力牛奶。洗完他们穿上丝绸睡衣,来到月色下的天文台,上面有一台望远镜,可以望见很远的星星。他拿出红酒,给大家倒在高脚酒杯里,说,干杯。几个人一起喝了。两个女生向后挽了挽头发,说,这夜的月色真是太美了。天文台下面是游泳池,倒影出另一个晕黄的月亮。他说,我帮你去捞月亮吧。他换了泳裤,跳进游泳池,向月亮游去。他游到月影之中,停下,说,我现在在月亮上。你们要来吗。会游泳的便一起下去。大家互相用水泼向对方。游过泳,有人说想要看电影,几人一起来到私人影院,我们一起看鬼片吧。一个女生不敢看,大家怂恿她说,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什么,多喝点酒就不怕了。于是选了一部封面较为恐怖的电影。女生的尖叫,电影中水滴在地上的声音。我吓得不敢去厕所了,一个男生说。王焕说,我和你去。王焕将一颗烟递给他。两人一起抽烟。你害怕什么。我害怕的大概是害怕本身。所以,没什么可怕的,对吧。忽然,屋里发出尖叫声。两人急忙走进去。但门不知道为什么打不开。他们用力敲门。当他们打开门时候,发现那些同学都不见了。男生问王焕,这里有另一个门出去吗。这时候同学们都跳了出来,将两人吓了一跳。原来他们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
王焕换了好几任同桌。有一次和一个女生坐在一起。女生问他,你是不是天天熬夜,为什么白天上课这样渴睡。他说,也没有到很晚。几点。两三点的样子。你做什么。有时候玩玩游戏,有时候看看电影,时间过得太快了。不知不觉就比较晚了。女生说,你的生活倒是很丰富。比丰富还要丰富。王焕说,你也可以。女生摇头,那怎么可以呢,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一种并不一定比另一种好。你或许可以尝试另一种方式。什么样的方式。比如当老师让你站着听课时候你可以站到讲台上。或者站在凳子上,桌子上。这样也许你就会获得一种新的方式。王焕说,真的可以这样做吗。女生说,有什么不可以。
下一节是英语课。英语老师一向以严厉著称,像一个暴君。她采取连坐的惩罚方式。谁没有写作业,谁所在的整个组都要一起站起来,一起写罚抄作业,一起接受各种各样的惩罚。而王焕没有写作业,整个组便都站了起来。无辜的人们忿忿地看着王焕。王焕知道下课自己要给大家买糖了。王焕被女生提到的想法鼓动着,久久难以平静。他很想站到凳子上去,但总是不好意思,也不敢干犯英语老师。但如果不那样做,他如何称得上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呢。是时候了,他发现一旦犹豫就难以下定决心,必须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站起来,站在自己的凳子上,然后会发生什么就是以后的事了,不应该顾虑那么多。他的内心反复辩难着。站起来,内心深处的一个命令对他说,此时好像世界上就剩下了这一个指令。他反复看着表,催促自己,阻止自己,他终于在课上了一半的时候下定决心,事实上他趁自己内心混沌的时候,大脑几乎空白,他站到了自己的凳子上。又好像走上台阶一样走上了自己的桌子,脚蹬在英语书上,英语书想必留下一个难以抹去的鞋印。老师惊愕地看着他,一时间忘了自己应该讲什么。其他同学也都回过头,看到他走上了高处。另外几个站起来的同学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或许他们自己也并不知道,竟也在一刹那间做出决定,登上凳子,又走上桌子。一个组里五个人,他们同时站在各自的桌子上,好像狼牙山五壮士一样。面对敌人的进攻,他们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悬崖。组长说跳,他们一齐跳下来,两个挂在树上侥幸活了下来。老师的脸上生出乌云,下起暴雨,又变成冰雹。密集地打下来。她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下来。组内学生一动不动,他们好像被冰冻起来了。老师拿着教鞭走过去。下不下来。但他们不为所动。英语老师手里的鞭子掉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罕见地哭了。打开后门,像一个小女孩一样跑了出去。全班同学都肃静了。
班主任将五壮士的家长叫过来。王焕的父亲来了,他系着围裙,忘了摘下来。他说,怎么能这样呢。放心吧,老师,我们会回去好好教育他们的。其他家长也都说,我们会好好教育他们的。
王焕被关了禁闭。王焕看着窗外,但外面的图像过一会才反映在自己的眼睛,又过一会才进入心中。到了吃饭时间,女佣将饭放进来。好像是一座囚牢,他苦笑。馒头是兔爷形状,水果也随物赋形,雕刻成不同的样貌。他吃着,但没有感觉。味同嚼蜡。等到下一次饭送来的时候,他不再吃了。父亲敲门,母亲也回来了,他们一起劝他吃饭,说不再关他禁闭了,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母亲一边说一边埋怨父亲,说都是他的错。父亲也说是自己不对。吃一口吧,你想吃什么风味的呢,你以前不是最爱吃炒酸奶吗,你看,这里是各种口味的炒酸奶,里面加着罗汉果、巧克力豆、芒果、火龙果。你不是还爱吃烤羊腿吗,这一盘肉是加了孜然和辣椒的刚剃下来的羊腿肉。还有蛋糕,你看蛋糕上的樱桃多么美丽,好像草叶上的露珠,王冠上的宝石。金枪鱼寿司,辣炒花蛤,芥末蘸三文鱼。你想吃哪一种呢。还有要雨露均沾。儿子,吃一些吧。但此时王焕闭着眼,像一个入定的僧人,他摇摇头。是不是得了厌食症呢。妈妈带你去医院吧。王焕终于开口说,我没有病,我只是不想吃而已。我想了很多,我觉得自己应该修行。母亲说,可你不吃饭,哪里有力气去修行呢。他说,修行是一种苦差事,我不能被美食诱惑。父亲说,儿子,你是不是想要吃一些清淡的食物呢。这里有油麦菜,还有凉拌茄子,韭菜炒鸡蛋,蘸酱菜。尝一口吧,你一定不会失望的。你会因此爱上厨师的手艺,爱上厨师的手。一天过去了,碗里的饭丝毫未动,又一天过去了,饭还是原来的模样。母亲和父亲抹着眼泪。他们哀恳他吃饭。班主任也来了,带着几个同学,他们一起劝他吃饭。他对大家说,谢谢你们,不过我现在需要平静。你需要的是吃饭。你要吃许多许多好吃的。一个女生说。王焕抬起头来,看到是自己平素有好感的女生。她乐观、美丽、大方。如果他和她对抗,那么就是和全世界对抗。但为什么不能和全世界对抗呢,就像自己不写作业不听课一样,同样也可以不吃饭。他主意已定,万事难以悔改。于是躺下来,将身子面向墙壁。也许因为太饥饿的缘故,他的肠胃绞痛,意识忽然变得模糊。
等他醒来时候,身上已经打着吊瓶,一瓶葡萄糖正源源不断地输入自己体内。他叹了一口气,自己最终还是没能跳出五行之中。
他想起了那个女生。他自问为什么想起她,他忽然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他已经想了她很久了。他很想去学校,马上就去。他坐起来,这时候父母走进来,他们问,你感觉好了一些没有。他说很好,我想要去学校。先吃点饭吧。父亲说。他点点头。用人将饭端进来。一碗银耳莲子羹,一碟福寿膏,一碟水果沙拉。他各样吃了一些,穿了一件中意的衣服,打车去了学校。他坐在那个女生的后面。但她的座位上没有人。他问同学,她去了哪里。同桌说她请假了。生病了。他问,什么病。大概感冒吧。我也不太清楚。班主任像是幽灵一样站在他后面,说,你还好吧。他说,我还好。班主任看着他的脸。他同时也看到了班主任的脸,脸上似乎没有抹太多化妆品。只有嘴上一点红。
一连一周,女生都没有来学校,他不禁有些担心起来。他去办公室里问班主任,班主任说,她得了比较严重的病。要休学一段时间。她是什么时候得的病。班主任说,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后来去检查才发现已经一年了。他说,我想去看她。班主任说,她说现在不想见别人。她在哪里。班主任告诉他地址。下课之后,他便去了那家医院。医院旁边是一所医学院。他之前经常路过这里,但没有进去过。他在附近买了一箱牛奶。
一个穿着蓝衣服的护士掌控着电梯的升降,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等了两趟,才上了楼。他找到十五楼的一间病房。他看到她。她的头发都剪掉了,正半躺在病床上剥橘子吃,见到她来了,她欠起身。他帮她将枕头竖立在身后。她说,你怎么来了。他说,我去学校后没看到你,问了同学和老师,知道你在这里。她说本来不打算让人来看我的,现在这个样子。他说,你这样也很好看,好好养病,不用考虑太多。她点点头,你也吃橘子。他帮她剥了一个。
每天下课,他都来看她。她问他当天学了什么,他开始认真听课,然后告诉她。她说,我以为你之前一点也听不懂。他略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有时候能听懂一些,就是不大喜欢写作业。他接着开始批判现在的高考模式。现在是为猪圈寻找母猪。在矮子中选择不那么矮的。是试卷绑架了中国人,是扼杀灵魂的绞肉机。她笑着说,你看起来对高考很有自己的见地。你很像儒林外史里的不喜欢科举的杜少卿。他问,那是谁。她说,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她开始咳嗽。他说,你咳嗽了,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你要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呀。他笑着点点头。
她出院了。王焕去接她。他们先去公园里走了一回。他好久没有去那个公园里。小时候 他觉得那个公园很大,怎么走也走不完,现在他却觉得并不很大,那些游乐设施也略显单调。和其他公园相比无差。凉凉的风吹过来。他问,你觉得这个公园大吗。她说,有时候觉得大,有时候觉得小,大的时候比整个宇宙还要大,小的时候比针尖还小。王焕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吗。她问,什么。他说,这是美好的味道。我很喜欢这样的味道。阳光明朗,街道悠长。好像什么都不用放在心上。什么都不用想。他们绕着公园走了两圈,他说,你感到累吗。她说,刚才不觉得。现在听你说了,就觉得有点累了。我送你回去好了。
王焕所在的小组被拆散开来。王焕上课不大睡觉了,但还是不大写作业。他时而感觉自己可以听懂,时而感觉听不懂。好像模糊的视力,时而看得清,时而看不清。但他不愿意戴眼镜。他不是一个喜欢戴眼镜的人。
一天老师正在上课,王焕忽然有所悟,他的思维超出了班级,超出了城市,超出了地球。他意识到世界是一个无始无终的整体,时间也许并不存在,节日与年份不过是人们加在永恒上的刻度,其实都不过是空间的流动。他伸出手,感到了空间的流动,宛如流水一般,甚至有一些清凉感触。
但这时候老师恰好提出一个问题,破天荒地看到他举起了手,喜笑颜开地叫他来回答。请王焕同学为我们回答一下这个问题。王焕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名字和众多的空气、粉笔屑糅合在一起。是谁在叫自己呢。他茫然地看着外面,然后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好像名字是一个指挥棒,他站起来,走向门口,关上了门。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还在响着,好像火焰报警器一样。但找不到源头。老师派同学出去看他去哪里。他走过走廊,下了楼,一直走到外面,走过传达室,走到校门口。门卫问他要去哪里,有没有请假条。好像山中盗贼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一样。他一抬头,发现自己已来到如同南天门或法的门一样的校门。他想自己走错了。他本来是要寻找一种呼唤自己的声音的。他以前也曾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好像就在近处,但怎么也找不到,直到现在也依然没有找到。他回过头来,看到了自己的同学,同学什么话也没有说,架着他就往回走。他很感激他没有问自己为什么。
生日时候,王焕请那个女生去自己家吃饭。再三邀请她才同意。父亲为他们做了面条,下班回来的母亲提着一个蛋糕,又吃了一些菜。他们一起为他唱生日歌,让他许愿。她说,谢谢你请我吃饭。他说,我应该谢谢你,今天过生日很开心,我以前的生日从来没像这样开心。我读了你推荐的儒林外史,挺有意思。杜少卿和贾宝玉是有一点相似之处的,她说,你可以不用担心了,他们和你也有一点相似之处。可我想做一个独特的人。他说。但没有一种人不曾在从前出现过。每一种人。
老师对大家说,这篇作文很好。但老师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老师只是说,这篇文章写出了质朴的道理,捕捉了稍纵即逝的感觉,是一篇很好的作文,虽然没有写完。大家在学习的时候也应该这样,劳逸结合。但现在,我们还要以学习为主。其实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要断地学习。学生愕然。老师说,啊,我说了什么,我说的是我们要不断地学习。大家都笑。
王焕却什么都没有听见,他没有听见老师的话,也没有听见同学们的笑声,陷入了一种忘我的境地,好像在另一个时空。他这时候正看着窗外,一条河堤矗立在河水边上,也许上面坐着一条小狗,有时候路过他会看到。还有一座幼儿园,车辆,行人都好像行走在水面上,预备给他显示一种奇迹。他知道会有奇迹的。但并不能常常见到。公交车倒是常常停靠。他的视线逐渐收回来,看到校园,红彤彤的苹果树。他和同学们有时候会在其中流连。阳光照在上面,每一个都像是金苹果。世界好像围绕着苹果树在运转,全部的快乐或悲伤,上课与放假,命运与偶然。他的身体感到一阵战栗,应该好好想一想了。他趴在桌子上。一个纸条揉成的纸团飞过来,落在他的手边。他将纸团攥在手里,没有展开看里面写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写。径直装入兜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笑脸,她笑着说,你要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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