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畔听诗的回声寻访吴宓、梁实秋、余光中的旧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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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维樑

  吴宓和钱锺书:一对师生“绝配”

  重庆之大简直匪夷所思,面积竟然是香港的七十五倍。地大,人多,而且“火”——6月15日抵达重庆西南大学,主人即款待以火红麻辣的地道火锅。晚餐后在嘉陵江边散步,听蒋登科教授讲解大学所在地北碚区的荟萃人文;夜色温柔,江水在灯光中闪烁,感觉是“降热”了。

  翌日梁笑梅教授及其研究生带我参观吴宓(1894-1978)旧居,在广阔校园林荫掩映的直道和曲径行走穿插,忘记远近,终于到了。名为“吴宓旧居陈列室”的楼房,其陈列室约有十间,我们逐一观看。曾在清华大学、西南联大、四川大学等校教书的著名教授吴宓,1950年来到这里,直到1978年病逝。在西南师院(旧称)期间他先后任外文系、历史系、中文系教授,是位“文博古今,学贯中西”的学者——这八个字正是楼房外一块大石板上所刻写的。

  诸室收藏的各类书刊、照片、手迹琳琳琅琅,西南师院时期的资料自然是重点。吴宓留学美国,在哈佛大学读比较文学系,获硕士学位。归国后教书,受其业的出色弟子如王力、李健吾、曹禺、钱锺书、许渊冲等,可列济济一张名单。我对他和钱锺书的关系颇感兴趣,寻寻觅觅,看到两件相关的“文物”:一是钱锺书的照片,和吴宓的照片相邻挂着;二是一本书的封面,上面有钱锺书的笔迹:“清华文丛之三/吴宓著/文学与人生/钱锺书敬署”。

  上世纪三十年代在清华大学读书,钱锺书因其博学多才驰誉校园;老师吴宓爱才尊才,称其弟子为“人中之龙”,而老师本身“不过尔尔”。十年后,师生同任教于西南联大,弟子授课的讲义,老师拿来阅读,竟读得津津有味。在校一年,钱锺书离开了,事后有人说他曾扬言:“西南联大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钱锺书竟然这样骂老师!钱妻杨绛多年后撰文郑重辟谣。

  在“人龙”和所谓“太笨”之间,还有另一个“段子”。吴宓曾爱上一个女子,与原配离婚,闹出风波,有诗篇记述其事。《吴宓诗集》出版后,钱锺书应邀撰写英文书评,他这样放言高论:吴宓的“绝望不仅仅由于乐园之失去,而是乐园既然失去,而他却没有得到过一个夏娃——减轻他压力、分担他痛楚的夏娃”。英文非常漂亮,在牛津大学念B.Litt学位的才子,还铸造玮词,把老师梦寐求之的女子形容为“superannuated coquette”。我们不知道钱锺书撰文时有没有对此词的中文翻译,多年后杨绛为夫君的玮词作这样的解释:意为“过期的(或年龄太高的、陈旧的)卖弄风情的女人”。在陈列室中,我对着师生并列的照片,他们真是一对“绝配”啊!其间的妙趣情事,让我内心笑不可已。我没有和身旁的笑梅教授述说感想。

  吴宓有“中国比较文学之父”的称号,他还是个《红楼梦》专家,学识为众弟子所推重。其中许渊冲怀念恩师,2005年手书吴宓诗句“采撷远古之花兮,以酿造吾人之蜜”,刻于木板,木板挂在陈列室,我拍了照。很巧,翌日传出百岁许老逝世的消息,我把照片上传朋友圈,既纪念这位著名的翻译家,也纪念其恩师。笑梅教授相告,西南大学里有吴宓的雕像,有雨僧楼,还有吴宓研究中心。显然,吴宓是该校人文学科的“镇校之宝”。

  梁实秋晚年才“浪漫”起来

  参观完吴宓旧居,我们转而到校园外一山坡上的梁实秋(1902-1987)“雅舍”故居。1938年,梁实秋与家人避居于北碚,在此赁屋居住,就近办公,从事编辑和翻译工作,这一住就是八年。本来是简陋寒舍(在夏日简直是“热舍”),借故称为“雅舍”;当年的陋室,近年翻新重整,一变而雅致美观。舍前的小空地上,有一座梁实秋的雕像,大气而儒雅。“舍”雅何须大,几个小陈列室里,梁氏著作、照片等资料丰富,表述其一生的经历。

  吴宓的著述为文学研究者重视,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文集,雅而能“俗”,可雅俗共赏,其重印出版次数以百计。一个展壁写道:“《雅舍小品》没有广告,好书不需要广告。”室内摆放此书的多种不同版本。梁实秋入川之前,已翻译过莎士比亚的剧本,现在赓续,还翻译了长篇小说《咆哮山庄》。他一生翻译的贡献极大,为他赢得巨大声誉的则是《雅舍小品》。梁实秋曾与鲁迅因人性与阶级问题持续笔战多年,更因任报纸副刊主编而声明“[也]欢迎投来与抗战无关的文章”(大意如此),备受责难。如今陈列室所见,两人照片并排,笔战的图文客观列出,梁实秋早就“平反”了。

  吴宓与梁实秋一先一后都是哈佛大学白璧德(Irving Babbitt)的学生。白教授提倡“新人文主义”,有反浪漫主义的思维,自称其学说和中国儒家“克己复礼”的精神相通。吴宓的行为浪漫,梁实秋则一生克己复礼。梁氏晚年发妻离世后,与韩菁清恋爱结婚,才算“浪漫”起来。陈列室中,梁实秋前后婚姻的照片交相辉映。为了增强“雅舍”的吸引力,一陈列室的墙壁以“雅舍:有个性就可爱”为主题,写满了梁实秋关于爱情男女的隽语,如“男人多半是自私”“'女人是水做的’,是活水,不是止水”“曾有人把结婚比做'蛤蟆跳井’——可以得水,但永世不得出来”等。边看边回想梁实秋的生平事迹(包括在台北我曾与他同席餐聚),忽然看到一张梁氏夫妇和其私淑弟子余光中的合照,我拍下留念。陈列室的“前言”说“雅舍是中国文人颠沛流离日子的真实证物,见证他们高昂着头、直挺着胸共赴国难的不屈精神”。

  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

  是日下午休息,晚上我在西南大学新诗研究所和外国语学院合办的讲座上,以“艾略特与余光中比较论”为题作报告。艾略特(T.S.Eliot,1888-1965)有世界性大声誉、大影响,余光中只在华人地区有大声誉、大影响,两人如何比较?我自定这个题目,且是首次讲这个题目,而我自信地评价:以言文学本身的成就,余光中大于艾略特。有点“石破天惊”吧,难怪在后来报道讲座的文字里,这个“惊人”的评价没有出现,大概是审慎的向天渊所长有意略去的。向所长介绍讲者时兼及我的“龙学”论著,则给我意外的惊喜。

  6月17日午饭后,笑梅教授及其“梅花门”弟子,驱车到宾馆接了我,向北碚区内的悦来镇(原称“悦来场”)进发,准备参加次日举行的“悦来新诗力”文化艺术节相关活动。抗战期间,余光中与父母在悦来场度过七年岁月,其名诗《乡愁》首节的灵感即源于此。笑梅教授2006年出版的专著《壮丽的歌者:余光中诗艺研究》,乃由其博士论文增益而成,而博论的题目,是由西南大学新诗研究所首任所长吕进教授“指定”的,吕氏认为“余光中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他具有重要的诗学价值”。笑梅教授多年前曾寻访余光中悦来场的居所朱家祠堂原址,余光中本人则在2005年10月来过此地;但他们所见,和少年余光中当年所居处,已然“面目全非”,只剩下沧桑了。

  前往朱家祠堂原址途中,但见悦来镇高楼耸拔,仿佛是个建筑大工地。导航指引的路,正在施工拉直,原来的小径坡斜而弯曲,我们放弃冒险,改为开车下驰江边。到了,正是嘉陵江畔。少年余光中跋涉十里的上学途中,看着波光听着涛声,默默背着或朗朗诵着父母和老师所教的古代诗文;常常想着沿江奔向大海,以观辽阔的世界。余光中后来在金陵大学、厦门大学、台湾大学的外文系读书,再后来在多个大学的外文系教书,他从西方的文学艺术中取得营养,特别欣赏英国济慈的诗和荷兰梵高的画,却仍然读《诗经》、《楚辞》、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还咏写这些诗人词人。他说中文是“仓颉所造许慎所解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紧义山所织锦雪芹所刺绣”的美丽文字——这令我想到钱锺书爱中文、坚持以中文写作而不忍离开母国的往事。

翻新重整后的梁实秋“雅舍”

  读出喜悦,读出自信

  嘉陵江畔常回响着中国诗歌的声音。梁实秋在此地写他的《华北视察散记》,心中响起、笔下引述的,不是莎士比亚或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的字句,而是杜甫的“闻道长安似弈棋”、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而吴宓在嘉陵江畔的学院和社团大讲其《红楼梦》(论者说他是把这部经典小说介绍到西方的第一人)。我们在江边观看那条小径、那个小码头,芳草萋萋而江声潺潺,流着诗歌,流着诗的想象。

  在6月18日的“华文诗学名家国际论坛”上,我发表论文,题为“余光中诗作和诗论表现的中华文化自信”。正因为有自信,上世纪六十年代台湾深受西方现代主义诗潮影响之际,余光中断然拒绝“晦涩虚无”的诗风。他认为“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1951年还在读大学时,就写诗向屈原致敬。现代主义的书写,泰半语言支离破碎、面目模糊、难读难解,余光中不走这条绝路。他的诗在讲究意象经营、讲究音乐性之外,字字珠玑、结构严谨、主题明朗而内容耐读;这正是中国传统(和西方古典)的诗法、诗艺。诗可以怨,可以写悲哀痛苦,但我们读诗不应该太辛苦,而应该有一种美学的喜悦。

  悦来投资集团的王菊梦女士等主办者,为文化艺术节取名“悦来新诗力”,值得点赞。这个艺术节具国际化条件,管见是大可把英文名称定为Poetry Delight Festival,简称PDF。论文里我以余光中1966年写的《当我死时》为例,解说此诗写的是乡愁而我们可以“悦读”,读出诗美的喜悦。

  余光中对中国古典诗的艺术价值充满信心,对祖国也充满信心。近代中国贫穷落后,现代中国多有激荡。讲文化,他不是“国粹派”;讲时局,他常有责难。然而,《当我死时》谓“中国[是]最美最母亲的国度”;其《民歌》(1971年作)宣示“中华精神不朽”,其《欢呼哈雷》(1986年作)坚信“我的国家,……/一切江河依然是滚滚向东方/民族的意志永远向前、向着热腾腾的太阳……”。

  我在这里讲中华文化自信,固然因为这是个目前大家熟知的理念,其实余光中早就“点题”了。二十世纪以来,中华文学界多对西方的诺贝尔文学奖顶礼膜拜,视之为神明。2009年余光中被记者问及对此奖的看法,智慧的耄耋诗人淡定地说:“我们的民族要有自信一点,几个瑞典人的口味,决定不了什么。”他对中华文化有自信,对中华民族有自信。

  嘉陵江和长江流着诗的音乐

  “华文诗学名家国际论坛”的所在地,就在嘉陵江畔。晚上江畔的另一个活动是“余光中诗会”,《乡愁》等诗文成为多媒体创意丰盈的演出内容,此外还有古典的李商隐“巴山夜雨”诗声。文化艺术节多姿彩的活动结束后,我来不及到朝天门重游就离开了重庆。二十多年前我曾在朝天门乘坐轮船畅游长江,现在没有机会再睹嘉陵江是如何汇入长江的了,倒是朋友圈有一个朝天门及其周边的视频。2005年余光中来访重庆,说这个山城变大了、变高了、变挺拔了;视频所见的朝天门周边,高俊挺拔,璀璨夺目。重庆是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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