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19教学手记——刘亮程散文的时空思维:叠加与递减
刘亮程以独到的视角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准确地说是人类对自然的影响。从人的角度出发,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是必然涉及的主题;从自然的角度思考,人之于自然的影响则是必须回答的问题。刘亮程的《最大的事情》《今生今世的证据》就是分别从这两个维度来探讨这个话题的。
这两个问题的交汇点是:时间。
人类与自然在时间里存在、变化或是消失,人对于自然究竟带来了怎样的“最大的事情”?刘亮程不是人类学家,他是个散文家,他只是从人文关怀的角度来思考人类生活与自然的关系,但要把这种关系理清说明,就需要一定的方式,我们解读这篇文章,也必须找到他独特的方式。
他的独特方式是什么呢?
就是用时间叠加的方式来细化展示人类活动对自然的影响的内涵。
“如果下一年我们不来。下下一年还不来。
如果我们永远地走了,从野地上的草棚,从村庄,从远远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结束了,或者人还有万般未竟的事业但人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如果我们下一年不来”,这是一个虚拟的时间起点,从这个虚拟的时间起点开始,时间在运行,在不停地延伸。为了让这种延伸形成持续不断地状态,再加上一句“下下一年还不来”,这样就把时间的演化呈现为实在的进程,让读者切实感受到时间的具体变化。最后,是把时间延伸到无限远的无限远,即“如果我们永远地走了”。显然,这三个句子是在时间的延伸变化中形成了量的累积,没有这种量的累积,就难以形成真正的时间的旷远内涵,叠加时间,让我们感受到了时间的存在。三个语段写得非常悲凉,虽然是用假设的逻辑构筑的。“下一年我们不来”,这种情况非常正常,有事情停一年,也未可知;“下下一年还不来”,从心理上就会产生遥远渺茫的迷惘感;“如果我们永远地走了”,这句话终于让人类自我终止了在地球上的生命历程,让人类退场,读到这儿,会有惊雷炸于头顶的感觉。
同样,在空间的外延上,也具有同样的表达原理。以野地上的草棚为起点向外延伸,延伸到村庄,再延伸到城市。通过多个地点的连接,形成了空间无限延展的效果。
人类离去,人留给自然的是什么呢?刘亮程是从人类被清场后这个视角来审视这个问题的,衡量的尺度依然是时间。
“草大概用五年时间”才能重新占领曾被人类拥有的院子。这是一个怎样的五年呢?
他先从草的漫长等待写起,写草确信人走了之后,从发一个芽,长出两片叶,到一棵一棵地长出来,从地上长到房顶上去,每一个过程都需要时间的积累,写草的复原过程,实际上也就是写时间的累积过程。
蛀虫蛀空一根木梁需要七八十年,风吹坏一扇门需要四十年,雨要淋掉一块泥皮要八十年,而一群蝼蚁要彻底毁掉一堵墙,则要一千八百年,而有些人类留下的东西却永远无法消除,成了永恒的痛。
在这些时间量的累积中, 我们眼前展现出的是那些自然万物的辛苦与劳累,那些一刻不停息的小虫小蚁,那些不时吹来的一阵风一场雨,莫名的惆怅与无奈,无限的悲苦与辛酸便洋溢在字里行间,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翻滚沉思。
在翻滚与深思中不断申诉着这样一个结论:人类轻微的一个举动可能会成为自然永远无法弥补修复的疼痛。(待续)
附:
最大的事情
刘亮程
一年中我们在地里忙上一个月(一辈子在村里也就住几十年),把麦子打掉,麦草扔在地边,便走了。不管活儿干没干完,都不是我们的事情了。
老鼠会在仓满洞盈之后,重选一个地方打新洞。也许就选在草棚旁边,或者草垛下面。草棚这儿地势高、干爽,适合人筑屋、鼠打洞。麦草垛下面隐蔽、安全,麦秆中少不了有一些剩余的麦穗麦粒足够几代老鼠吃。鸟会把巢筑在我们搭起的草棚上,在长出来的那截木头上,涂满白色鸟粪。野鸡会从门缝钻进来,在我们曾经睡觉的草铺上,生几枚蛋,留一地零乱羽毛。
这些都是给下一年来到的人们留下的麻烦事情。下一年,一切会重新开始。剩下的事将被搁在一边。
如果下一年我们不来。下下一年还不来。
如果我们永远地走了,从野地上的草棚,从村庄,从远远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结束了,或者人还有万般未竟的事业但人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那么,我们干完的事,将是留给自然最大的事情。
别说一座钢铁空城、一个砖瓦村落。仅仅是我们弃在大地上的一间平常的土房子,就够它们多少年收拾。
草大概用五年时间,长满被人铲平踩瓷实的院子。草根蛰伏在土里,它没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窥听地面上的动静。一年又一年,人的脚步在院子里来来去去,时缓时快,时轻时沉。终于有一天,再听不见了。草根试探性地拱破地面,发一个芽,生两片叶,迎风探望一季,确信再没锨来铲它,脚来踩它。草便一棵一棵从土里钻出。这片曾经是它们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样地耸着一间土房子。
草开始从墙缝往外长,往房顶上长。
而房顶的大木梁中,几只蛀虫正悄悄干着一件大事情。它们打算用七八十年,把这棵木梁蛀空。然后房顶塌下来。
与此同时,风四十年吹旧一扇门上的红油漆。雨八十年冲掉墙上的一块泥皮。
厚实的墙基里,一群蝼蚁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们把巢筑在墙基里,大蝼蚁在墙里死去,小蝼蚁又在墙里出生。这个过程没有谁能全部经历,它太漫长,大概要一千八百年,墙根就彻底毁了。曾经从土里站起来,高出大地的这些土,终归又倒塌到泥土里。
但要完全抹平这片土房子的痕迹,几乎是不可能。
不管多大的风,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功夫;一只随意弃在塘边的碎瓷碗,三百年后依旧会硌疼一只野鸭的蹼掌;一个从空中飘过的白色塑料袋,也许会造成千年后野地里一只兔子的死亡;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久的刺痛;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消磨掉它。
除了时间。
时间本身也不是无限的。
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
时间再没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