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庄
老家在枫桥。先进村一个小小的自然村,名字叫新庄,我们习惯叫“新庄里”。如果先进村是五个手指头,那么新庄里,充其量只能是她的小指。
小是小了点,但没关系。在高德地图上输入“枫桥新庄”或“先进新庄”,谁都到得了这个乡间小村落。去年我在网上买了不少家电与生活用品,快递小哥送货上门,就是靠他们的手机“导”过来的。
我不知道新庄的历史。这个村落小得不能再小,世代务农,世代清贫,没出过人物,没可查的文字。听父亲说起过,我们祖宗原先在这里管堰坝,堰坝叫新庄坝,管着管着就住下来了,于是取名为新庄。不知道我的文盲父亲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或许他说得在理,因为村子背后的孝泉江,的确横着一道堰坝。
新庄有多小?才八户人家,其中两户还是分家的兄弟。八户人家三个姓,陈5,胡2,金1。显然,金是左边的金家过来的,胡是右边的胡家过来的。五户陈姓是同宗,我曾翻过家谱,论高祖,论曾祖,都亲如一家。如果放在古代,我们可能还在同一个院子里居住,在同一个灶头里吃饭。但现在不是了,现在各家过各家,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了。
我因为读书,后来走出了新庄,所以与新庄渐渐疏远。现在回老家,我只认识前两代,三代四代就陌生了,既叫不出他们的名,也认不出他们的脸。
有一个事实非常严峻:村里的第四代,清一色是女孩。照这个势头下去,不用百年,村庄的姓氏怕是要被女婿们给彻底改写了。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谁叫我们老祖宗是管水的呢。
新庄后背紧贴着一道堤埂。以前,堤埂像老母鸡的一对翅膀,围护着村落。后来房子越长越高,堤埂就成了村庄的一条围巾。堤埂也是新庄扭曲的脐带,新庄靠它曲曲弯弯通向外面的世界。又后来,村前浇了水泥路,于是新庄被水泥路提纲挈领,水泥路像一截葡萄藤,新庄就成了葡萄藤上悬挂的,一小串葡萄的模样。
新庄端坐在田畈中央。村庄前后与左右,都是祖宗耕耘过的农田。城镇化的锋牙利齿,无暇顾及这块边角料。也幸亏村前有杉树山和岙子岭拦截着,村后有孝泉江和石䃭山依靠着,使得新庄保留着原始的农村风貌,缺憾是消失了曾经的炊烟袅袅。
而新庄到镇上,现在只是一脚油门的距离。所以每天进出新庄,总有一种穿越历史的味道。村外一河之隔是高楼大厦,而新庄却依然鸟语花香。新庄无缘卖地分钱,却也终于保留了靠种田吃饭的原始生活状态。
我永远不会忘记堤埂背后的那片滩地,那里曾经是村里的桑园地。读小学的时候,我很少走堤埂,情愿去穿越底下的桑园。桑椹发紫的时候,我是上学路上的一颗沿沿螺。我们读书时都这样,沿着一株株桑树,一株株摘过去,一脚脚“沿”往学校。后来桑园没了,成了稀稀拉拉的菜地。有些户主懒得种地,爽性在那里放养竹子。也有勤劳如我父母辈,年年在那里种菜种蕃薯,那些六月里被水淹没过的蕃薯,吃起来倒也别有一种风味。
滩地边就是孝泉江。那岂止是我们的母亲河,那简直就是我们的饭碗。新庄里这些人家,不知道从这条河捕过多少鱼,摸过多少蟹,捞过多少虾。两道堰坝之间,河流两边的角角落落,都留下过我们手摸脚踏的痕迹。那时候,鱼是一猫笼一猫笼往家拎,螺丝是一脸盆一脸盆往家端。新庄只剩下六七个孩子的时候,我是年纪最大的老大。
孝泉江边的田不是我们的,是下单人的。草籽开花的时节,正好春雷滚滚,那些产籽的鲫鱼顺着渠水,纷纷钻进田垄。我们新庄里的人,一大早去田畈抲鲫鱼,没有不满载而归的。我的耳朵,至今还在回荡着老板鲫鱼别别跳动的声音。我的双手,至今还残存着老板鲫鱼滑溜溜扭动的感觉。
现在孝泉江水正在恢复她原来的清澈,新庄背后的这一段江面,成了垂钓的最佳位置,夏季的时候,连城里的钓鱼高手都到这里扎堆。但新庄里的人不稀罕。在新庄,除我大伯生前钓过鱼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钓鱼的人。一天到晚坐在那里,也钓不到几颗鱼,在新庄人眼里是最大的浪费。新庄里,我这一代和我的上一代,虽没见过大世面,但见过鱼的世面,也刻骨铭心记得孝泉江鱼的味道。
还有泥鳅,还有黄蟮。田畈的灌溉用水皆源自孝泉江,所以泥鳅黄鳝从来不会断种绝代。生产队的时候,新庄归属二队,但四队、六队、金家的田也在新庄边上,所以我们当时抓泥鳅黄鳝不愁地段。我们确实有点忙不过来。春天用煤油火把照,那黄鳝睡觉的姿势,至今还历历在目。夏天捡石灰泥鳅最省力,我们懒得剖,竟用它来晒泥鳅干。那时候,做耕田佬的跟脚屁,在燥田里也能捡到泥鳅黄鳝。谁也想不到,几十年后,连蚂蟥都会断种,要不然,那时候真应该拿泥鳅黄鳝当饭吃的。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那时候我有个绰号就叫黄鳝。也不是我独用的,凡叫阿强的人,村里都叫阿强黄鳝。
那些田都还在,那个新庄也还在。他们互为依赖,互为风景。
现在,除了人口田,其余农田都收归集体,由种粮大户承包。于是,新庄成了图画里的一个小村庄了。春天,新庄被麦包围。夏天,新庄被稻包围。新庄的一年四季从不单调,新庄的底色在不断转换,碧绿与金黄是两个极致。
新庄里的人,太习惯于这样的颜色了。但是在我,却已成为一场场视觉的盛宴。我在新庄造房子时,不惜花了几万块钱,硬是搭了一个阳光房,就是希望这片阳光照耀下的田畈,成为我在家里就能看得见的乡村原风景。
可是村里的风景没有了。
村口原本有一口水塘的,那是新庄的眼睛。跟其他村一样,塘的头里用来洗菜,塘的中间用来洗衣服,塘的尾巴用来荡马桶。我们小时候,吃的水都是用一根扁担两只水桶,从塘埠头挑到灶头间水缸里的。孩子们夏天的乐趣,是像牛一样,最好能整天沉在塘里不用出来。我们在塘里打水仗,在塘里恶作剧,我们经常把塘搅个底朝天,吃过大人的无数次痛骂。
后来,我慢慢长大,塘慢慢变小。现在新庄的塘形式上还存在,可是它竟萎缩得那么小那么小。它哪里还是水塘,分明变成了一个小水池。我想,一个村庄的没落,肯定是从水塘开始的。一个人眼神越来越黯淡,那是衰老的标志。
新庄村子中间的道地,也消失不见了。那个道地,是我们小时候的欢乐谷。它是一个正方形,中间一条石子路,将它夹成两半。我们在那里玩得最多的游戏,是夜里的“搭壁”:人分两队,两个阵营,两个据点,据点就是某处墙壁。跑出去追赶在阵营外奔跑的“敌人”,触碰到对方身体就算“搭牢”。被搭牢的人是“俘虏”,得关到我方阵营,以搭住我方墙壁为标志。俘虏一手搭着墙壁,一手呼唤队员救援。敌人前来施救,结果又被搭牢,于是俘虏手拉手一起呼唤救援,俘虏越来越多,像一根绳子似的飘移,一旦被他们的队友触碰到,就算获救……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累。村里的孩子,来根、来军、小青、桂素、红素、贵德、卫东、卫国、红卫、阿强、小强……都经历过这种游戏。黑漆漆的夜晚,天天被我们闹得鸡飞狗跳。夜深各自回窝,一竹管冷水灌进肚皮,或偷喝一两碗米酒解馋,第二天起来,照样生机蓬勃。我们那时候多么长得像庄稼啊。
如今想来,那个年头正是新庄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新庄人口最多的时候。现在,新庄像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夜晚除了狗的叫声,几乎是死一般的静。
清贫自有清贫的诗意,富裕也有富裕的庸俗。因为人心变了。
就像牙齿会不小心咬着舌头,新庄里几户人家,在磕磕碰碰中维系了上百年。过去,村里也曾雀角不断,而起因总是那点鸡毛蒜皮事。某户人家少了一只鸡,怀疑是给某户人家吃了,于是有嘹亮的骂声响彻在小村上空。指桑骂槐的声音,一句不漏钻进全村人耳朵,慢慢就有人对号入座,于是转入两人对骂,于是于是,事态升级成两户人家的拳脚相向。
但谁也没有结下大仇,结怨一阵子,两户人家又和好如初。我们的祖辈,就是这样打打骂骂熬过来的,那是家族矛盾,上升不到敌我矛盾的高度。
孩子们也经常吵架,我们叫“讨相骂”。讨到后来肯定得问候对方的祖宗名字、爹娘名字。如果问候得还不肯歇,那就只好捡起一把石子,跑到人家的屋背后,狠狠地往人家屋顶扔石头。于是,瓦片上传来“骨碌碌、骨碌碌”的声音。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把这种声音形容成一长串省略号,那里也的确省略了孩子当时心头无数的仇恨。但是转天,讨过相骂的两个孩子,早已忘了伤疤忘了痛,又会亲昵如初。
现在全变样了。现在新庄里没有人讨相骂。在新庄,户与户之间,最大的矛盾,无非就剩下起屋时土地界限的划分,若想寸土不让,也用不着自己动手,一个举报电话就能致对方寸步难行。所以我们新庄除了会长高,却始终长不胖,更长不大,因为互为邻居,互为监督,新庄里屋挨着屋,始终紧紧地“团结”和“依靠”在一起。这就叫牵制。谁不贪图便宜,新庄里的人也贪图便宜,但新庄里的人贪图的目光,最终也无法超越房前屋后的那点空地。
表面平静的新庄,户与户之间已经不来往了,更告别了串门的习惯,只有两三个老太婆之间,有站在道地交流的画面。相互呕气的人家,已经习惯把气种在心底,结果肚皮气得像河豚,于是眼神里话语里,便充满了一种毒素。也怨不得他们,毕竟他们一辈子生活在新庄,他们的眼光是站在自家院子里的眼光,不是站在石䃭山往下看的那种眼光。
我永远是新庄里人。尽管今年春节新冠肺炎防控时,路口值勤的人试图拦住我不让我回新庄,但我的初心在新庄,我的归宿也在新庄。
在新庄里,我没有仇人。基本上,认识我的人都会主动跟我打招呼,哪怕跟我父母有气的,见到我时也会给我露一张笑脸。这就是新庄,这就是新庄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