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群花生了五个女花花

胡群花生了五个女花花

作者 ▏陆文宪

胡群花,女,东部新区草池人。农村户口。

群花读海螺小学,开始爱上了音乐课。她还喜欢像大哥哥的音乐老师。长大后有同学笑她,她不晓得脸红,说,我是喜欢嘛。

胡群花读草池初中时,学唱了陕北民歌《翻身道情》。特别喜欢那句“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一道道的那个水”。放学了,先边走边哼哼,一踏上草池绛溪河平桥鱼嘴,就飞叉叉撵趟趟,就扯起小喉咙吼,声音跑调,跑了调的歌声先飞过小河。想来,是草池那些青油油的山山水水,让群花同学放飞了好心情。

胡群花的妈妈就只生了群花她一个,从此再不能上怀。群花爸爸有好痛苦,群群懂事知道了才知道。胡大爷有好幸福,胡大娘现在就好幸福。独生子女,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稀罕。娘屋头这日子,同学说,没见到群花穿过补巴巴衣服,吃的,只晓得在学校蒸饭,群花碗头白米多红苕少,她带的菜,看得到油珠珠。

群花出嫁的头天晚上,她妈给她说,重三巴四的话,就是只要能怀起,你就生,儿女都嫑嫌弃,兄弟姊妹多,多个帮手。妈妈逮倒女娃的手,眼泪汪汪的,你看你,单妹一个,好孤单,非造孽。

所以,胡群花就攒劲生。不歇气,八年下来,生了五个女花花。那个看命的土生说,第六个肯定是儿。男人说,要不要再搞一下,碰碰运气?群花整死也不干。胡大嫂认命啰。她背上背一个腰杆上拴一个娃,出气不赢,说,算了算了,命中无儿,哪怕你天天烧高香。

头两个生下来,计划生育的政策还有弹性,群花用不着当游击队东跑西躲。第三个、四个,形势就越来越紧。大起个肚皮躲政策性搜索,今天回忆起来肯定不下十回八回。一不小心成了资阳第一。啥子第一?违章计划生育政策第一人。

胡群花说,我晓得宽河公社有个生了四个的,是第二名。我说,你咋个认识?她说开会的时候。我说,就想生个儿?她说,啊。

我笑她,你不想一想,生了几个都是女,还要想生?碰手气?她笑不出来,说,就是中间遭逮倒引了产,才想不完了的。嗯?引产下来是个儿!我看她表情难受,赶忙转移话题,问她,一共罚了好多款?记不清楚,几大万跑不脱。

胡群花,那些年临时性当过游击队员,在山西临时性挖煤躲脱了追兵。我惊讶,说下井啊?遭得住?群花说,没有,我不敢下水水汤汤的煤井,在干坎上搞点小生意。那哈造孽,就说买的菜嘛,尽是别个临时性收摊摊的渣渣货。

更恼火的,是一次胡群花跑脱了,把她男人弄来理麻。男人是石匠,说话像敲钢钎,吼:冤有头债有主,婆娘跑了,抓我有卵用?卿公安,你何必嘛?公社治安员卿鼓眼笑,你狗日的喊锤子喊,信不信,老子丢你进去?当天晚上,公社当官的没松口,土公安卿鼓眼硬是把石匠关进了黑房子。后来胡群花摆笑话提劲,我们男人可以哦,没服软。还说那个关人的黑房子就是男人修的,他龟儿子晓得有个石头是松的,跑出来了。跑脱了?我问。遭得更惨,胡群花像说别个的事,不摆啰!跑得脱,马老壳。

胡群花叹了口气,早晓得,我们还是该听话,少生几个,生活好得多。唉,她补充一句,你不晓得哇,我还得了他妈个民间大名:生育临时性违章者——胡群花同志。

跟婆婆娘关系不好。不好!胡群花老壳甩得像巴郎鼓。

我的五个女娃子,都是在田埂上滚大的。胡群花牵五朵红苕花来敲幸福之门。但是一路走得苦寒啊。

胡群花说,婆婆娘只管女儿,不管她的儿子,就是我的男人。从来没有帮我们带过孙孙。不过也好,我们的娃娃逼出来了,懂事早,放学回来,起码自己晓得烧锅煮饭。

现在好多乡坝头的娃娃,惯实得不得了。读高中了,还睡到床上喊妈老汉,我饿了,煮点给我吃嘛。胡群花说,你是城市人你说,有出息?我说,比城里面的娃儿还麻烦。群花说,我们那些娃娃,一放学回家,门一打开,把面上的衣服裤儿一甩,说,妈妈,我帮你做活路哈。

娃娃考起中专大学,婆婆娘哪可能给钱嘛。还骂你,屁女花花,读啥子鸡巴书哦,帮人家供的。听到这些,我感觉胡群花眼睛有点眼泪水包起。她说,小的时候,我们娃娃五六岁下田扯秧子,扯不动,轰的一声栽倒秧田头,哪个心疼过?婆婆娘?哼!空了吹。

胡群花擦了一把眼睛,说,我的五个女,幺女都高三了。老四大学,一本(二本哦?),就是一。在自贡轻化工大学。当年一个班考四个,真的,是一本。我说,好,那就是一本。

胡群花的三妹儿,是完全脱胎换骨了,美女。参加了香港城举办的青少年K歌大赛,得少年民歌组第二名。妹妹儿初赛唱《翻身道情》绝对没有跑调。决赛唱《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艳艳》。红→↑艳↓→艳一唱上去,就晓得有戏。

得奖后记者采访她,问到个人问题,她回答说她不想嫁有钱人,说二天他把你的青春耍完了,过两年就把你蹬了。台子底下,巴巴掌声音不得了,震耳朵,好多小伙子听了都热血沸腾。

三妹儿给妈说,我就找农村的。

这哈,胡群花眼睛眯成豌豆角。说,再说我的两个大女娃子,安逸,给我钱用。太原那个开馆子,钱最多,每个月给我寄一千。在家的两个女都漂亮,小乖小乖的。

我说,种倒你呐。她说,你笑话我。我说,没有。

我婆婆娘,在我四十岁生日那年赶礼,赶一砣三星米花糖。胡群花说,价格才7块钱。她还说了几道,说可惜了,划不着,说7块钱才吃两顿。那哈我们穷,做生就是街上买点卤肉,家里整点炒菜。我说,乡坝头都差不多这样子。胡群花还说,老婆婆说没吃头。我说,你气不气?她说,气。她又说,气倒了毬大爷管你。我气哈哈儿,不爱气了。我说胡群花你还是年轻时的脾气,好,不怄气你不得生病。

生病?胡群花说,除了那回肋巴骨骨折,我其他莫的啥子问题。现在我老公当水泥小工,200一天,将就。我啊?这阵子发传单。40块钱一天,不得几张几张的送,不得不得,哪个朝垃圾桶丢哦。凭良心挣钱。我们前几年是“吃甘蔗红一节吃一节”,有一节吃一节,经济上,就是一天一天的滚起走。

胡群花这话,说的好透。

给你说嘛,胡群花说。我老人公83岁,婆婆娘79了。两个人不晓得为啥子,一天到晚不吵架拉扯的,挨不到天黑。老婆婆嫌老头不爱好,吃饭流口水。我婆婆娘自己都是打屎版,还好意思嫌弃糟老头?你看到过我男人撒,样子将就嘛?我说,将就得很。我还说,你独苗苗嫁的男人,不会撇。她说,那他老汉差得到好远?胡群花说起生气,晚上你看嘛,老婆婆才怪,尿桶不准放床边边,怕臭,又不准老头窝尿开灯,说把眼睛照得恼火。老头就把尿窝在屋头,pan臭。

胡群花说,后来我们鼓倒他们分开睡了。

我们经佑老人,原来一个月一转。觉得洗铺盖麻烦,就干脆分开拱,两个儿拱老汉,两个女拱妈。婆婆娘1千多养老金,老头只有200块钱,不好整。老婆婆抠,整死不拿钱出来。看到老头造孽,我每个月都给他点零钱。

胡群花说,每个月到了30号,下家来接,都有车。我说,万一哪家不来咋个办?胡群花说,莫得哪个撒赖(摆到这里,她手有摸脸动作),哦,都要这张脸得嘛。

我问胡群花,你报复收拾她们不?胡群花说,不,你在做,天老爷在看,我们湾湾头的人都在看。人敬人高。我们五个娃儿都是泡泡酥酥一个的。别个?就难说了,有个本生产队的,心没起好,一家人都得肺结核。我说,对嘞。

胡群花从公园后门钻出来,直走几步,闻到菜籽油飘过来浓浓的香味,再往前快行十几步,人咋有点子晃一晃的。《资格榨油坊》招牌终于闹哄哄的出现。我说,今天又来买青油啊?胡群花说,我都是来你们简阳城北这个菜市口,买这家的资格菜油。8块5一斤,海螺沟要9块多钱一斤,一年要吃百多两百斤。划算。

胡群花完全发体了。她穿红的大朵朵花衣服,黑裤子脚脚有点小,感觉整个人支撑不住,随时有倒的可能。今天胖。但是原来苗条。记得我当知青认识她,年轻时看起来,也晃一晃的,晃的是那两根长毛根,总体上感觉比较乖。

胡群花说,你问我咋个这么胖?我心好,对老人好,老人不对是他的事。我把我的心搁在当中。她指了指她的心窝子说。我的心好,命大,那年子工地上做活路,在二楼上摔层板,遭板子赶下去啰。我说,等于你自己把自己丢出去了?群花说,不是咋的。我爬起来,没的啥子呢?皮都没有伤到点点。一身滚得兮脏,去洗澡,才晓得我遭了,第二第四两根肋骨,粉碎性骨折。我说,咦,胡群花你好蛮。胡群花说,哪有这么高滚下去不遭的嘛?我说,胡群花你命大。胡群花说,算命的说的,我的心好遭了也不凶。老板整我,不报销医药费。我说,你不找安监局举报呐?她说,我们这些乡坝头的,不懂。

胡群花莫的钱医,就自己过拖。后来做活路不行了,就耍起,耍久了光涨肉。喝冷水都胖。胖得来原来的旧衣服都穿不进去了。我说,安逸,裤儿也穿新的?群花说,你咋个还是当知青那哈儿的样子,说话光整人家的冤枉呢?我说,群花妹子你才冤枉我哦。

我说,难怪不得,你一直腰杆弯起说话。腰杆不好嗦。那要把细点。胡群花说,谢谢。

胡群花说,这辈子遭得最冤枉的,是户口前几年拿钱买,娃娃全部上了。哪晓得,隔了妈一年多,就不要钱上户了。我说,保险有么有呢?胡群花说,没买养老保险,嘛耶,那二年,我们这些人买得起啥子保险哦。不来头,二天一个娃儿一天给你20块钱,你吃得完哇?我说,那一个月600元啰?胡群花笑。跟你说嘛,去年我老头做60岁大生,办二十多桌,喊山西当厨师女婿撑头办,都是我们这个女婿回来亲自整,拿大头,给你说嘛,他只收了我2000块钱。娃娃、女婿对我们好得很。大女现在每个月1000,二女500,你吃得完麽?

我笑,说吃吃吃,吃成大胖子了。有钱难买老来瘦哈。

胡群花也笑,说莫法得嘛,你们将就看嘛。

我57岁。我的大女36岁,她的娃儿15岁了。胡群花有点得意,说。我想一想,笑一笑,说,二十岁一辈。又说,违反计划生育的你,现在该当人口先进啦!胡群花听了也就听了,也許没有完全听懂,她说,你说的啥子意思?

我说莫得啥子,说你这辈子先苦后甜。

胡群花有点飘。说,现在,我才50多岁就拉抻耍起了。五个娃儿说都要给我钱用。我超生,我莫得儿,一样的有点福气。怪不怪?我说,当然是。胡群花说,人的后颈窝,哪个自己摸得倒?哪个算得倒我们这些人还有今天?我说,政策好!慢慢活起走。

胡群花提起青油,喊个摩的,晃一晃的走了。我说,慢走哈。

我心头马上就想从前老事。当年,我们生产队,那个住我隔壁子的胡大爷,悄悄给我说过,陆知青啊,看你就是非对的人,哪天你发达了,要关照我们群群哦。我说,我成分不多余好,怕要干一辈子农民哦,哪可能发达关照别个?胡大爷递一根叶子烟给我,说你万一真的当农民,不要怕,起码,你接个把婆娘莫的问题。上个世纪的我bia一口叶子烟,说你说得撇脱。胡大爷说,你胡大娘手头有两个现存的女娃子,非乖,现在耍不耍嘛?那天,我脸红惨嘎啰。因为,胡群花正在旁边盯我,一脸怪相。

今天,当年人口非计划性生育领先者胡群花,不要谁关照,自己鼓了一口气,人生,终于反转。我便想,胡大爷胡大娘在那边,也该放心了。

(口述者:胡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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