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伊格尔顿:如何阅读一首诗
二、 语调、情调和音高
语调(tone)意为表达特定情调(mood)或情感(feeling)的声音的韵律特征(modulation)。它是符号和感情交叉的地方。因此,语调可以是调皮的、生硬的、浮华的、悲伤的、洒脱的、奉承的、彬彬有礼的、欣喜若狂的、迫切的,等等。但是,将诗中的语调与情调区分开来并不容易,后者在字典中被定义为情绪或情感状态。
我们也可以谈论诗的声音的音高,它意味着它听起来要么是高幅度的,要么是地幅度的,又或者是中等幅度的。人们可能会把《博菲利亚的情人》(“Porphyria‘s Lover ”)中的最后一行——“And yet God has not said a word!”(“而上帝没有说一句话!”)——的音高,想象为欢乐对的叫喊或低声的嘟囔,这取决于一个人如何理解其意义。
三、强度和速度
强度(intensity)是另一个有关诗歌情感的范畴,与语调、音高和音量不同。既存在着无声的强度,也存在着热血沸腾的强度。伊丽莎白·巴丽特·白朗宁写的一首十四行诗的这一选章,可能不应被读成是轻率的: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day's
Most quiet need, by sun and candlelight.
I love thee freely, as men strive for Right;
I love thee purely, as they turn from Praise…
我如何爱你?让我细数究竟。
我爱你到我的灵魂所能达到的
深邃、广阔和高度,同时感到超出了
人的目标和理想的恩惠。
我爱你到每日最朴素的需要的
程度,在阳光和烛光里。
我自由地爱你,像人们为正义而战。
我纯粹地爱你,像人们拒绝赞美……
另一个有点被忽略的形式范畴是速度(pace)。有些诗爬行前进,有些诗庄重地缓步前进,而另一些则兴奋地飞驰前进。像布朗宁的《他们如何把好消息从根特带到艾克斯》(“How They Brought the Good News from Ghent to Aix”)一诗中这样的片段,移动得太迅速了,以至于很难跟得上:
I sprang to the stirrup,and Joris,and he;
I galloped,Dirck galloped,we galloped all three;
“Good speed!”cried the watch,as the gate-bolts undrew;
“Speed!”echoed the wall to us galloping through…
我跃上马镫,还有乔里斯,还有他;
我飞驰,迪尔克飞驰,我们三个都在飞驰;
“好快!”看门人叫喊着,同时拉开门闩;
“快!”墙向我们发出回声,飞驰而过……
四、纹理
“texture”,字典将其定义为表面或物质的质感或质地,它指一首诗如何把多种多样的声音编织成可感知的模式。
来看看托马斯·哈代的《黑暗中的歌鸫》(“The Darkling Thrush”)一诗中的第一节:
I leant upon a coppice gate
When Frost was spectre-gray,
And Winter's dregs made desolate
The weakening eye of day.
The tangled bine-stems scored the sky
Like strings of broken lyres,
And all mankind that haunted nigh
Had sought their household fires.
我倚在小树林的入口,
白霜是透明的灰色,
冬日的浑沌使白昼
虚弱的眼睛如此凄凉。
纠缠的藤蔓谱写着天空
像破碎的里拉琴的弦,
在附近出没的所有人
已看到自己家的炉火。
即使不去作仔细的分析。肯定也可以清楚,这里的声音纹理多么紧凑而密集地被编织在一起;在这首单薄的诗中,每一个音节都被调动起来超负荷地工作。整个诗节高度压缩,但表述清楚,没有一丁点多余的脂肪。例如,在第三、第四行中,“Winter”和“weakening”,“dregs”和“desolate”的头韵,与更没有赘音的“made ”和“day”的谐音形成了复调。
五、句法和语法
诗的许多效果可以通过句法来达到。与语法一样,这有比语调和情调更为“客观”的优势,因此也更易于证明它的作用。叶芝的诗可以作为熟练使用句法的例证:
Under my window-ledge the waters race,
Otters below and moor-hens on the top,
Run for a mile undimmed in Heaven‘s face
Then darkening through ‘dark’ Raftery‘s ’cellar‘ drop,
Run underground, rise in a rocky place
In Coole demesne, and there to finish up
Spread to a lake and drop into a hole.
What‘s water but the generated soul?
(“Coole Park and Ballylee,1931”)
我的窗台下面流水奔驰,
水獭在水下泽鸡在水上,
跑过上天注视下并不昏暗的一里路,
随即变暗坠入至“黑暗”的拉夫特里“地窖”,
跑过地下,上升于库尔领地
一个多岩石的地方,并在那儿最终
扩展成一个湖,又坠落到一个洞里。
水除了繁育的灵魂还会是什么?
(《库尔庄园和巴利里,1931》)
语法是一首诗的脚手架的一部分,但同时也能以自己的方式作为诗的技巧发挥作用。艾略特的《不朽的低语》(“Whispers of Immortality”)一诗的第一节恰可为例:
Webster was much possessed by death
And saw the skull beneath the skin;
And breastless creatures under ground
Leaned backward with a lipless grin.
韦布斯特老是想着死亡
还看见皮肤下面的骷髅;
地底下没有乳房的生物
曲身向后带着无唇的笑。
批评家已经就这个“leaned”(“曲身”)的意义翻来覆去的要论过。诗的意义是否分成如下两部分?即:我们知道韦布斯特老是想着死亡,并看到了皮肤下面的骷髅;然后作为信息的一部分,地底下没有乳房的生物曲身向后带着无唇的笑。这会使“leaned”成为“lean”的过去时态。
六、含混
含混与模棱两可的不同值得注意。模棱两可发生在我们拥有两个意义,而且这两个意义都是明确的,不过它们它们彼此不同之时。含混则发生于一个词语的两个或更多意义彼此合为一体,其意义本身就变得模糊不清之时。
一个特别好的含混的例子,是莎士比亚第138首十四行诗的开头几行:
When my love swears that she is made of truth
I do believe her,though I know she lies…
当我的爱人发誓说她说的都是真的,
我确实相信她,尽管我知道她在撒谎……
除了其明显的意思,这也可以意为“当我的爱人发誓说她真的是少女(处女),我确实相信她,尽管我知道她在撒谎(有性经验)”。
七、标点
标点是形式技巧中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个。例如,令人困惑的是,为什么艾略特《不朽的低语》一诗中“Daffodil bulbs instead of balls/Stared from the sockets of the eyes!”(“黄水仙的球茎代替了眼珠/从眼睛的空洞处瞪视!”)这两行诗后面会是一个感叹号。对艾略特这样内行且温文尔雅的诗人来说,感叹号是过于笨拙的情感记号。它显得幼稚,通常是多余的,而且几乎总显得过分强调。因此人们猜测,艾略特的这个感叹号必定具有反讽意味,即使难以明白它是如何反讽的。
八、押韵
押韵是所有技巧中我们最熟悉的,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看到过很多。或许,它反映了这样的事实:我们在复合、镜像和联系中获得孩子般的快乐,它们有一种魔力(但也有某种不安和神秘)。这当中有着源于反复所获得的愉悦:小孩子乐于一遍遍地重复,而大多数成人会觉得难以忍受。重复在其可预期性里给予我们安全感。对弗洛伊德主义者来说,它反映了源于本性的精神惰性——事实上,没有经济需要的刺激,只留下我们自己,我们就只会终日四处流荡,处于各种各样太不像话的享乐状态中。我们不喜欢消耗太多力比多的能量,而且重复使我们可以“复制”这样的能量,并因此可以避免额外的消耗的一种方式。确实,太多的重复很乏味,但押韵可以克服这种危险,因为它是同一和差异的统一体。
九、节奏和格律
诗中的节奏和格律并不是一回事。格律是重音和轻音有规则的模式,而节奏更少形式化。节奏意为诗句不规则的摇摆和流淌,它的起伏与波动就像是遵从着说话的声音的收效。例如莎士比亚的戏剧《威尼斯商人》中说夏洛克的一行诗:
How like a fawning publican he looks!
他看起来多像一个乞求怜悯的公民!
这是抑扬格五音步,其重音模式如下(黑体字的音节是重音的):
How like a fawning publican he looks!
然而,一个用这种方式说出一行诗的演员,肯定不会从观众那儿获得多少热烈的反应。反之,他可能会这样表达:
How like a fawning publican he looks!
这忠实于说话的声音的曲线。但是,格律仍然保留着各种开放的可能性。格律的敲击可被当作实际的说话方式后面的模糊的跳动来听,它构成了与声音的自由式杂技表演形式鲜明对比的稳定背景。的绿就像是在弥补节奏即兴表演的不足。
十、意象
最后,谈谈意象。就像押韵、格律和纹理包含着差异性和同一性的相互作用一样,大多数意象也如此。明喻和隐喻坚称我们明知有差异的两个因素之间的密切关系;我们关注两个因素的相似越多,其差异性可能越大。转喻以相邻的方式将诸因素联系起来(比如,鸟/天空),也因此在我们所认识的迥然不同的事物之间,创造了一种对等性,提喻用部分代替整体(例如,翅膀代鸟,皇冠代君主),而部分与整体既不同又相关联。
“意象”这个术语在某些方面容易误导人,因为它暗示与视觉有关,但并不是所有意象都如此。例如,奥登以把具体和抽象结合在一起的意象而闻名:“Anxiety receives then like a Grand Hotel”(“焦虑像大旅馆那样接纳他们”);“And lie apart like epochs from each other”(“谎言彼此分开像隔绝的世代”)。在整个再现的观念处于危险的时代,诸如此类的明喻部分意图,是阻止任何想把它们视觉化的企图。但在这样一种将一样事物与另一样事物相对等的意义上,它们又确实视觉化的。
无论如何,将具体性与事物等同起来是一个错误。一个单一的客体之所以是独一无二的现象,是因为它被定位在与别的客体的关系的网络结构中。也许,正是这种关系和相互作用的网络才是“具体的”,而被孤立思考的客体则是完全抽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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