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会跳舞的自行车
那天吃早餐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家里曾经有过一辆老自行车。不知道你有没有类似的体会,脑子一片空白时,经常会无端地想起一些事情来。那辆自行车是父亲的“座驾”,我念小学四年级时,他骑着它每周在我们家与另一个村子的学校间来回跑。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最早的事我不知道,因为那辆自行车比我更早来到我家,它是父亲从部队转业后在石头圩买的。那时候父亲还没有结婚。父亲说买的时候还是半新的,花了120元。现在120元大概可以在机场吃两碗牛肉面。许多人因此觉得那时候比现在好,这种想法让人无语,用一句骂人话来说,大概只有脑袋进水的人才这样想。但我得说,脑袋进水的人还真的太多了。
但这并不影响我对我家那辆自行车的怀念。我一直记得它的样子,是很稀罕的“生产牌”,据说就是后来一度很著名的“凤凰牌”自行车的前身。双杠,28英寸,龙头两边的握把装着带指槽的塑料套,抓在手里像粘住手一样稳稳当当。记得坐鞍是皮的,嵌着一圈铜钉,比后来我见到的马鞍还精致,底下装着三支减震弹簧,用力拍打坐鞍,它会颤巍巍地摇晃半天。我祖母年过八十之后,坐在门口的走廊上晒太阳,脑袋经常无缘无故地摇晃,每次看到她,我就想起拍打自行车鞍座的样子。
我一直觉得家里那辆自行车不是一辆车,而是养的一匹马,它停放在阁楼下的杂物房里,跃跃欲试,时刻等待父亲骑着它出门。它曾经是村里唯一的自行车,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那时候并称“三转一响”,是一个家庭富裕的象征。父亲从部队转业后,家里拥有了除缝纫机外的“两转一响”。村里的自行车后来逐渐多了起来,但这辆“生产牌”一点也不比那些新车子逊色,不止一次有人要用新车来交换,都被父亲婉言谢绝,它俨然成了自行车里的老大,父亲骑着它出村入村,成为一道耀眼的风景。它浑身闪闪发亮,车铃叮当作响,似乎比主人还威风,连坐在尾架上的我也得意洋洋,感觉像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
这辆自行车带给我太多的乐趣。父亲非常珍爱它。每次趁圩或从学校回来,只要有时间,他都会在水井旁或者水沟里给它清洗一遍。当过兵的父亲说这叫洗“征尘”。我就是那时候知道这个词的。父亲用水桶舀起水,从自行车上面浇下来,或者把车子小半个轮子浸在水里,这时候,我就用手抓住踏板拼命地摇,带起来的水花像一块白玻璃,把围观的小朋友溅得满头满脸,他们惊叫着跑开,又争先恐后地站到首当其冲的位置。现在想想,那是多么简单而可怜的娱乐,但它却是现在坐过山车或摩天轮也比拟不了的。
(家里那辆自行车貌似这个样子)
洗完车的一道工序,就是给车子上机油。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父亲把车子翻倒在地上,它像一匹马懒懒地仰躺着,我用一根竹签醮着机油,像剔牙一样,小心地滴在弹簧、螺丝钉、齿轮、链条上,就像一个耐心的马伕一把一把地给马喂豆子。我把所有应该上油的地方都滴上油,再用手把轮子摇成一个飞轮。
现在想起来那辆自行车的真是货真价实,不管怎样日晒雨淋,并不怎么生锈,丝毫也没有现在车子的娇气。两条车杠尽管经年累月,表面的漆皮被磨掉了,用手指轻轻叩打,仍旧发出像青铜一样的脆响。车子的尾架装过水泥、化肥、砖头、稻谷、肥猪、书本、家具……当然最多的时候还是坐人,但不管怎样负重如牛,它也没有生锈,结实得像一个磨盘。
接下来我想说说学车的事。村里有许多骑自行车的高人,能在跟扁担差不多一样宽、却像鸡肠一样弯曲的山路上,飞快地奔驰,左右拐弯,上坡下坡,甚至有人能挑着一对装满稻谷的箩筐,在田埂上如履平地。看到他们的高超技艺,你会遗憾他们怎么没有成为杂技队员。不过似乎只有男人才有这样的本事,女人骑车好像总是笨手笨脚,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骑车骑得好的。
那时候在农村会骑车,跟现在会开汽车一样令人羡慕。学车是一项让人笑得人仰马翻的活动。宗祠地坪、晒谷场和学校球场都是学车的好地方,把一根长扁担绑在车尾架上,一来防止倒下来被压着腿,二来能保护车子不碰坏。当然只有女人学车才这么麻烦,男人对骑车好像无师自通。学车主要练习曲腿跨过车杠上车,后面有人扶着尾架,常常是腿刚曲起来,龙头摇摇晃晃,心慌意乱就侧倒下来。好不容易跨过了杠,后面扶的人像死狗一样被拖着跑,看到骑稳了,悄悄松开手退到一边,学车者无意中瞥见后面没有人,本来骑得好好的,却惊慌失措砰地摔下来。
大人学车远没有小孩笨聪明。在农村你随时可以看见一些还没有车子高的小孩,顶多七八岁,把腿从车杠下斜别到另一边,偏着身子却把车骑得风驰电掣。他们似乎天生就与自行车合二为一。我央求父亲也让我学车。我那时候只有八岁或九岁,父亲每天把自行车从屋子里扛出来,扶着尾架让我练习。不知道是否因为与它太过熟悉,我只学了几天,很快就掌握了诀窍,能自己在地坪转圈了,自行车显得比兔子还温顺,让它走就走,让它停就停。刚会骑车那段时间,特别心痒,每天放学后都要骑上一阵。有一天我在地坪骑车玩时,忍耐不住骑出了村子。
我个子矮,坐不到车鞍,只能跨在车杠上,双脚一探一探,脚尖勉强够到踏板。身体东一歪西一歪,要是从后面看,样子一定很古怪,大概跟扭秧歌差不多。我拐弯冲上了一个小坡,信马由缰溜了一段,又拐一个弯,前面的路十分笔直,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儿振动着翅膀。鸟儿刚学会飞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许多观众,山坡上的树、田里的稻子、天上飞过的鸟都在看着我,路边一头吃草的牛也停下来,抬头看我无比得意地骑着一辆高出半头的自行车,像一阵风掠过。
(小孩骑车多数是这个样子)
自行车冲下一个坡子,越来越快。我感觉它似乎有些不对劲,不像平时学车时那样听指挥。我想跳下车,但腿短,下车是一件大费周章的事,它溜得太快了!在我犹豫要不要下车时,自行车忽然跳起舞来。自行车似乎跟我一样志满意得,要是穿上白色紧身裙和一双红舞鞋,它就是一个芭蕾演员。它像一匹在草地上撒欢的马驹,得得得地蹦跳着,然后左滑步,右滑步,扭开了”8"字,我感觉到它似乎要摆脱我的驾驭,把我颠下来,慌忙把刹车紧紧捏住,自行车像马尥蹶子一般,一下子倒竖起来,我一个筋斗从乱草丛中翻到了沟里。
草丛又高又稠,还长着刺,从上面根本看不到沟底。我的胳膊火辣辣的,擦去了一块皮。沟里没有水,自行车就躺在我身边,车轮缓缓地转着,我想把它扶起来,但车子重得要命。我气得踢了它一脚,脚趾碰得生疼。我又气又急,坐在潮乎乎的地上,嘤嘤地哭起来,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