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如何读懂《诗经》、了悟真谛?

熊十力曾写过一篇介绍自己如何读《诗经》的文章,深入浅出,又精妙透彻。

它的好处在于:不只是介绍如何读《诗经》或如何读好《诗经》,更介绍了如何求得真知的途径。

求得真知了,方能真正地知行合一,依次了悟孔夫子乃至宇宙生命的妙境,走上人生或修行的正道。

这样的文章值得一读再读,并能多所受益!

熊十力读《诗经》可以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初读阶段,是在不求甚解地读完《四书》之后。少年熊十力显然善于学习、善于触类旁通地主动地去学习,所以在读《诗经》的时候,他没有只是按部就班地去跟从别人学习(不像一般学校里的学生,老师怎么讲就怎么学,之后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就大功告成),而是主动地将《诗经》与《四书》中孔子、朱熹论《诗经》的句子结合起来,相互印证(有点像以经解经的路子),试图理解其中的道理。他本人这样写:

我在少年,读《诗经》之先,已经读过《四书》,当然不甚了解。但是当读《诗经》时,便晓得把孔子论诗的话来印证。

《论语》记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我在《关雎》章中,仔细玩索这个义味,却是玩不出来。

《论语》又记夫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诗无邪。”我那时似是用诗义折中作读本,虽把朱子诗传中许多以为淫奔的说法多改正了,然而还有硬是淫奔之诗,不能变改朱子底说法的。除淫奔以外,还有许多发抒忿恨心情的诗。(变雅中许多讥刺政治社会昏乱之诗,其怨恨至深,如巷伯之忿馋人曰“投畀豺虎,豺虎不食”云云。昔人言恶恶如巷伯,谓其恨之深也。夫谗贼之徒,固可恨,然恨之之情过深,恐亦失中和而近于邪。)

这些文字当中,熊十力拎出了孔子对《诗经》最重要的两句评述。第一句是“《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关雎》是《诗经》中的个体,很有名,但凡中国读过点书的成年人,即便不知道全诗,也知道其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见其传播之广。可是,孔子的评论非同一般,这“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究竟如何理解?要懂这八个字,不只是超越了少年熊十力的理解极限,恐怕也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少年人无法理解的。所以熊十力老实交代:“仔细玩索”,“却是玩不出来”。

下面一句是对《诗经》的整体评论,即:“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诗无邪”。孔子就是了不起,“无邪”两个字便对《诗经》三百首形形色色的诗歌做了整体而本质的评价。可是,这两个字不仅难倒了普天下的少年,也几乎难倒了普天下的文人墨客,即便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朱熹在解读此二字时,仍是不得要领。为什么呢?《诗经》中有些诗歌,一目了然地与人间情色相关,怎么可以用“无邪”二字来概括呢?所以,中年时期的朱熹是不懂的,他在晚年时应该是懂了,但可能没有付诸文字。对此,少年熊十力自然也是不懂的。所以熊十力在文章中又写道:

《论语》又记子谓伯鱼:“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而立也欤。”朱注:“正面墙而立者,一物无所见,一步不能行。”易言之,即是不能生活下去的样子。

人而不为二南,何故便至如此。我苦思这个道理,总不知夫子是怎生见地,朱注也不足以开我胸次,我又闷极了。

总之,我当时除遵注疏,通其可通底训诂而外,于《诗经》得不到何种意境,就想借助孔子底话来印证,无奈又不能了解孔子底意思。

世间有些道理,无论你是多聪明的人,也必然受到年龄和阅历的制约。所以在第一阶段中,即便熊十力很有慧根并苦思冥想,但没有经过时间的洗礼和人生的磨练,无法感受到其中的味道。简而言之,你没有尝过糖,即便别人如何去说,你终究是不晓得的。

但学问中的真谛,又并非“糖的味道”那么简单,所以便有很多人,即便一辈子都在与学问打交道,仍不知学问的真谛。

不管怎样,第一个阶段读《诗经》是建立在已经读过《四书》的基础上,熊十力此时虽然不懂孔子对《诗经》的评论,但想要求得真知的种子已经扎扎实实地播在心间了,只要经过时间的发酵,便可能长出苗、结出果来。

接下来讲熊十力读《诗经》的第二个阶段。这个阶段,他已经经历过岁月的洗礼、生活的磨练,将《诗经》的句子、孔夫子的评论与自己的生命感悟相结合,不仅体悟到《诗经》的真谛,而且使自己跃入“熊真人”的境界。他在文章中这样写道:

到后来,自己稍有长进,仿佛自己胸际有一点物事的时候,又常把上述孔子底话来深深体会,乃若有契悟。我才体会到孔子是有如大造生意一般的丰富生活,所以读《关雎》便感得乐不淫、哀不伤的意味。生活力不充实的人,其中失守,而情易荡,何缘领略得诗人乐不淫、哀不伤的情怀。凡了解人家,无形中还是依据自家所有的意味推故。

原来,至理真言除了“以经解经”外,还需与自己的人生实践相结合,如此反复琢磨,方可有成。

熊十力所言“凡了解人家,无形中还是依据自家所有的意味推故”,所以,所有的学问,关键还是自己,读经也是如此。

那么,少年时不求甚解的读经和背经是不是无用的,当然不是,那也是重要的基础。

行文至此,我还是想再强调一下,经典都是经过岁月洗礼、大浪淘沙而沉淀出的人类智慧的结晶,不读这些内容,怎么能行呢?有人称这些东西过时了,怎么可能呢?那些真正透彻体悟人间乃至宇宙大道的智慧怎么可能过时呢?即便有些言论受到当时时代的局限,那些也不过是书中的一些皮毛,跟他的真精神有什么相干?当然,你也可以舍弃那些皮毛嘛!甚而,有人利用这些经典中的皮毛做文章,你也可以与他辩驳甚至做斗争呀!可是,如果你根本没有整体而全面地读过、体悟过这些经典,只是道听途说或者为了给自己的言论找靶子,随便揪住几句话来做批判,那么,你终究是肤浅的!为学为人者,不可不戒!

再回到熊十力此时对“诗无邪”三字的理解。他说:

至于思无邪的说法,缘他见到宇宙本来是真实的,

人生本来是至善的,虽然人生有很多不善的行为,却须知不善是无根的,是无损于善的本性的。如浮云无根,毕竟无碍于太虚。

吾夫子从他天理烂熟的理蕴去读诗,所以不论他是二南之和、商颂之肃,以及雅之怨、郑之淫、唐之啬、秦之悍等等,夫子却一概见无邪思。

元来三百篇都是人生的自然表现。真淫美刺的各方面,称情流露,不参一毫矫揉造作。合而观之,毕竟见得人生本来清净。夫子这等理境,真令我欲赞叹而无从。

宋儒似不在大处理会,反说甚么善的诗可以劝,恶的诗可以惩。这种意思,已不免狭隘。腐朽即是神奇,贪嗔痴即是菩提。识此理趣,许你读三百篇去。

这便引出了孔夫子的境界:‍人生本来清净。

这样的境界,与释迦牟尼佛的境界是一致的。因为都与宇宙的道体相契合,都是见到了真实的宇宙之根。

“腐朽即是神奇,贪嗔痴即是菩提”,这些话与《心经》中所讲“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有何本质的不同?

熊十力了悟这一境界,所以也就超越了普通的宋儒,而成为真正有见地的新儒家开山之人。

第三个阶段,熊十力对孔子的整个思想有了甚深的了解,而且玩味出孔子思想中的无法形容的大道。这个阶段与第二个阶段不是截然分开的。可以说,在第二个阶段中便蕴育着第三阶段的内容了。对此,熊十力这样讲述:

再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何故便成面墙。我三十以后,渐渐识得这个意思,却也无从说明。这个意思的丰富与渊微,在我是无法形容的。向秀《庄子注》所谓“彰声而声遗不彰声而声全”就是我这般滋味。如果要我强说一句,我只好还引夫子底话,“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这句意义,广大精微。孔子哲学底根本主张,就可如此探索得来。他确是受过二南的影响。话虽如此,但非对孔子底整个思想有甚深了解的人,毕竟不堪识此意味。我又可引陶诗一句,略示一点意思,就是“即事多所欣”。试读《葛覃》、《□□》、《兔□》诸诗,潜心玩味,便见他在日常生活里,自有一种欣悦、和适、勤勉、温柔、敦厚、庄敬日强等等的意趣。这便是 “即事多所欣”。缘此,他现前具足,用不着起什么恐怖,也不须幻想什么天国。我们谈二南,可以识得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大步走上人生的坦途。直前努力,再不至面墙了,这是孔子所启示于我的。

在这些讲述中,熊十力将道家、佛家的话,来印证孔夫子的启示,来启发世人认识人生的真正意义与价值,是非常透彻而明了的。

对这些话的至深理解与实践,可能是前往“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之彼岸的最好的坦途,但真正理解者又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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