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与熊十力:吵吵闹闹、干干净净一辈子——阎秉华访谈录(三)

张建安:那时候,你们怎样看待梁先生、熊先生?我看一些文章,好像把他们当圣人一样看待。

阎秉华:学生们是把他们看成圣人。很佩服。

张:事事服从吗?

阎:基本上是,但也有例外。他们那会还打架呢。有一天晚上,不晓得是王船山还是哪一个人,熊先生写书时引用了这个人的话,做一种解释。李渊庭看了,就说:“解释得不对。熊老师你再把上下文看一下,人家不是那个意思。”熊先生觉得有失他的尊严了,就大骂王八蛋,说:“难道你知道,我就不知道。”李渊庭看他不对劲,就回家,但是他紧跟在后。李渊庭前面走,熊老师进来就给了他一拳头。李渊庭脾气也拧,说:“你打我我也要这么说。”熊先生气得大骂王八蛋、王八蛋。李渊庭还是那句话:“你回去看一看,看一看上下文。”嘿嘿,把我们娃娃都搞哭了。李渊庭还是说:“明明他错了,还不承认。”结果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刚刚起来没多一会,熊先生敲门,笑嘻嘻进门了:“王八蛋,你对啦,我错啦。我上下文看了,也研究了,你说得对。”接着过来把孩子们一个一个摸一摸,说:“爷爷把你们吓坏了,吓得你们都哭了。”我笑了。哈哈哈哈哈。

熊十力

张:熊先生和梁先生会不会也吵架?

阎:吵。两人离不开,合不来。李渊庭常给我们讲个笑话。1926年,就在北京香山那儿,有一天快吃午饭的时候,两人在院子里吵开了,吵得好像要打架了,引得学生们都出来。为什么吵呢?原来,两人都看花池里头的花开啦,于是就谈起花来。两人一个说:“这个花芯。”一个说:“这叫花蕊。”两人都认为自己说得对,说着说着就骂起来了,你骂我无知,我骂你王八蛋,甚至想要动手打架。后来,有个和他们交往的德国人也出来了,学生们才把这两人拉开。就是为这个花芯的叫法,两人吵得非常厉害。其实两人都没错,但是你不承认我,我不承认你,气得梁先生都不回自己的屋,跑到厨房里去做饭。李渊庭说:“梁先生很会炒菜,给我们炒了个绿豆芽,可香呢。”

张:吃完饭两人就好了?

阎:两人吵过就好了。他们两人交往就是从骂开始的。熊先生在南开中学教书,大概是个语文老师,梁先生写了他的第一本书《究元决疑录》,熊先生批评他了,梁先生就给熊先生写信骂熊先生,熊先生复信:“说你骂得好,我想和你在一块读书。”梁先生同意,两人就成为朋友了。

张:所以两人吵吵闹闹了一辈子。

阎:一辈子。交了朋友以后,梁先生介绍熊先生到南京欧阳竟无办的支那内学院学习佛学。熊先生在那儿可是一鸣惊人。他说他刚到那儿的时候,很可怜,和下人住在一起,没有好的衣服铺盖,但是他不管,三年之后,讨论问题时,一鸣惊人,欧阳竟无还专门让他上台讲课。后来,梁先生又介绍熊先生到北大教书。可是熊先生教书以后,两人就又开始互相生气了。怎么就生气呢?和唯识论有关。梁先生保守,讲课时按照唯识论的本意来讲。而熊先生呢,来个《新唯识论》,还有《破<破新唯识论>》。这下子可把梁先生给气坏了,说:“我介绍你去,你不是学佛学很有名嘛,怎么来这一套?”

张:我看一些资料,基本上还是熊先生发脾气比较多。

阎:梁先生这个人厚道。熊先生就是靠出书挣点钱,平时他没钱,所以很长时间,他的生活费完全是梁先生支付。梁先生零碎发表文章,比熊先生宽裕。两人都把对方当作好朋友,但只要意见不一致,就一定会说出来。熊先生认为梁先生不能搞政治,说他不是搞政治的料,只能在学术上搞研究,发表他的一些实践成果。熊十力是很反对政治的,他不会那一套。

张:他能很清楚地看清自己。他太直,什么话都是实事求是的那一种。

阎:不懂得策略。

张:不会拍马屁。

阎:不会拍马屁,不会黑人。但他懂得求同存异,尊重人,连保姆很尊重。

梁漱溟

张:梁先生也一样。很多人把梁先生看作一位大儒,其实,他对佛教也很有研究。

阎:他自始至终认为自己是佛教徒。文化大革命期间,他是用一些佛学的偈语来鼓励自己,忍受苦难。但是熊十力就不是这样子,他不能逆来顺受。

张:研究佛学后,他还是那样子。

阎:更厉害的还是他对他老婆。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生第二个女儿的时候,他不进门,在院里问情况:“生了个什么?”里面告诉他:“女儿。”他连家门都没进。他重男轻女,跟老婆的关系一直不好。

张:熊十力的儿子怎么样?

阎:他的儿子已经去世了。儿子可是个好人,他也很爱他这个儿子。可是他的那个大女儿跟他绝交。

张:他这个人的脾气也怪。

阎:脾气怪。他家太穷。

张:但是,他可以不要蒋介石那么多钱。

阎:那是事实。我是亲耳听到的。勉仁书院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听见他在外面大骂王八蛋。吃完饭我们就问他怎么回事。他哈哈大笑,说:“徐复观拿个一百万的支票,说是蒋介石给我的,我就大骂他王八蛋,把他赶走了。我不要,我怎么能花蒋介石的钱?”嘿嘿,你看这脾气厉害不厉害。那时候我们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可是他就不要蒋介石的钱。

张:前面提到,您老伴对他的两位老师非常尊敬,当作圣人一样看待。可是有时候他在老师面前也很有自己的主张。

阎:是。李渊庭对梁先生也这样。有一次是我亲眼看见的。熊先生有个毛病,到了晚年以后,有时候把人家古人的话生拉硬扯,要符合他的意思。他晚年两本书出来,梁先生就很不以为然,写文章批评。我和李渊庭看望梁先生,梁先生正写这篇文章。李渊庭看见梁先生用“卑鄙”两字批评熊先生,闹得要跟梁先生翻脸,不准他用这两个字。李渊庭说:“他人老了,脑子糊涂呀,没有搞清楚。可是你说他卑鄙,就是说他有意识。”还说:“熊老师和你几十年的交情了,你指出他错就行了,怎么能说他卑鄙呢?他又不是有意识的,也不是图名图利。”当时梁先生是坐着,我是搬个凳子坐在那儿,李渊庭是站在那儿不走。两人僵住啦,我也不敢问。最后还是梁先生起来,把那两个字改了。李渊庭看一下,这才点头。后来等我写年谱的时候,看他改成啥?改成个“糊涂”。李渊庭就一定要他改这两个字。

张: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阎:那时候熊先生已经去世了。我都给梁先生写上年谱了,上世纪80年代的事。具体的时间我想不起来了。所以说,李渊庭这个人,他也脾气犟,别人都不知道。1953年梁先生遭受大批判的时候,李渊庭曾写过一份材料,让我将材料交给政协认识的人。这份材料我看过,详细写梁先生就是爱研究学问,没有反党的意思。梁先生只是不合时宜地把他听朋友讲的“工人在九天之上,农民在九天之下”说出来。当时梁先生根本不说是哪个朋友对他讲这些话的,因为他不愿意连累别人。他一直不愿意讲,但有一次我终于问出来了。我写他的年谱的时候,有一天我用激将计,对梁先生说:“那些话是你心里头的话。”他急了,着急得从座位上站起来,脱口而出:“不是我,是彭一湖。”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说?”他说:“我怕批判他。”原来, 1953年1月,梁先生路过武汉的时候,民盟的彭一湖把农村的情况讲给他听,其中一句话就是“工人在九天之上,农民在九天之下”。当受到批判后,梁先生知道不该说出来,再不敢暴露彭一湖,所以任何人问他,他都不说。可是被我问出来了。李渊庭还笑我:“你不该那么激将老人,你激得他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张:梁先生就是挺厚道的。

阎:他怕批判彭一湖。他就自己认了。梁先生和熊先生两人,从做人上,干净。一辈子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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