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发文心 求当作者 ——陈本礼《屈辞精义》评介

屈原《楚辞》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两大源头之一,对历代文学的发展影响深远,正像刘勰所说,“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而《楚辞》的研究也相应成为专门之学,著述宏富,蔚为壮观。诸家或主训诂,或重义理,或偏考据,虽然关注焦点并不相同,但总以疏通文字、绎读章句、体贴本心为旨归。陈本礼《屈辞精义》就是这众多笺注训读著作当中,追寻微言大义,推究篇章脉络,从文学角度来释读《楚辞》,进而领会屈原为文用心的代表之作。

陈本礼(1739—1818)字嘉会,号素村,江都人。光绪《江都续县志》有传,称他“幼好学诗文,吐弃一切。家多藏书,有别业名瓠室,收储宏富。与玲珑山馆马氏、石研斋秦氏埒。勤于考订,丹黄不释手。或得宋本精椠,尤珍袭藏之。著有《屈辞精义》、《汉乐府三歌注》、《协律钩玄》、《急就探奇》,名《瓠室四种》。又著有《焦氏易林考正》、《扬雄太玄灵曜》。”陈本礼虽终身布衣,却勤劬于学,砚耕不辍,《屈辞精义》就是积其数十年研读《楚辞》的心血结晶。

据其自序,陈本礼“幼即嗜《骚》”。他的挚友张曾在戊子(1768)夏日作《江上读骚图歌》,感慨“陈君何为亦读《骚》,年少风神慕轻举”,而这时陈本礼才不过三十岁。多年浸淫其中,陈本礼一方面倾慕屈子志行、歆爱《楚辞》文句,另一方面又痛感历代注家“总无当于作者之心”,于是嘉庆辛未(1811)着手笺注,一年之中稿凡五易,次年又重加订正,终于刊成《屈辞精义》六卷,自为一家之说。其手稿尚有《离骚》部分留存,姜亮夫、陶秋英将其整理校订,以《陈本礼离骚精义原本留真》之名出版。手稿虽以提示篇章脉络为主,但仍有字句训诂内容,甚至卷末还专设“楚辞叶音”以探讨用韵。核以定本,则知陈本礼笺注的本旨,最终归结于推阐微言大义。故而训诂内容进一步删略,而叶音也散于正文之下,从而使得主旨更趋显明。原稿大题为“离骚精义”,显然是沿用旧说,以“离骚”来综括屈子之作,宋人早已驳为未见妥适。刊本更以“屈辞”,当是采用了《汉书· 艺文志》“屈原赋二十五篇”这一著录之意。不过刊本的目录,仍然题为“离骚精义目录”,似乎是改而未尽的痕迹。标揭“精义”一语,突出了作注用意所在。字句训诂方面,历代注家早已尽其心力,剩义无多。而释事忘义,拘乎句下,则无当于披求文髓。因而推求微言大义,不失为陈本礼立意求新、勇于自见的适宜门径。

《屈辞精义》卷首为自序、张曾《江上读骚图歌》,后接目录、略例、参引诸家、《史记 · 列传》、沈亚之《外传》。正文分六卷,卷一《离骚》;卷二《天问》;卷三《招魂》、《大招》;卷四《九章》,据正文依次为《惜诵》、《抽思》、《思美人》、《涉江》、《哀郢》、《悲回风》、《惜往日》、《怀沙》、《橘颂》;卷五《九歌》,依次为《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卷六《远游》、《卜居》、《渔父》。其篇目编次以《史记》所述屈子作品先后为准,故与诸本多不同。篇数为二十七篇,与《汉· 志》“二十五”之数不合,则是有取于朱冀《骚辩》之说,认为《山鬼》、《国殇》、《礼魂》三篇,实自祀鬼一章中分出,因而总数仍归于二十五篇。卷末附录自道注书甘苦的四首绝句与跋。从笺注体例来说,篇首先列“发明”,抉发一篇大意,为提纲挈领性质的解题文字;接下来是被详细析分为章句的《楚辞》本文,正文中附注字词训诂与典实,以简明有当为主,并随文绎说文句大意,用韵处则附注叶韵;各章之后为体现陈本礼见解的“笺”。无论是正文当中,还是小节之后,皆适当节引前人批注,以相互发明。若别有新说,则另列“正误”一栏,来纠正旧说之谬。前三卷板框之上偶有眉注,亦以串说大意为主。

此书新见颇多,陈本礼也以“独开生面”而自伐。就大端而言,如陈氏以读赋之法溯及《楚辞》,从而发现“《骚》有赋序”,遂据此划分层次,眉目清豁,颇便省览。《天问》奇幻错落,似乏章法可寻,而陈本礼取则于王逸“书壁呵问”之解,径以此为屈子题图之作,并通计全篇,认为共题画百有十六,在解释文意错综奇变方面实能自圆其说。《九章》各篇,旧注多有拘囿时地之弊,陈本礼则认为“应分怀、襄两世之作”,并指出《橘颂》为自喻之作,体近乎颂,风格与他篇不类,属于屈子早年作品,这也得到后世学界的认可。至于旧注中扞格难通之处,如“启棘宾商”、“谥上自予”等,几乎言人人殊,而陈本礼亦能爬梳剔抉,别出新解且言之成理。本文方面,此书参用诸本。注释方面,征引宏富,尤以子部杂家为多。评注方面,此书在书首明确列出的参引历代注《骚》之作达三十七家,实际披览当逸出此数。特别是此书引述陈银《楚辞发蒙》达十六条,这一闺秀注《骚》滥觞之作藉此得存梗概,弥足称赏。

此书最突出之处,似莫过于细绎文本,抉发文心。陈本礼熟悉文本,常能上系下联,体察屈子本心,设身处地以作释读,多可切中肯綮。如美人喻君是《楚辞》常见手法,陈氏注“恐美人之迟暮”,指出:“‘美人’句乃《离骚》命意入题处,为全《骚》之根,后文‘求女’诸章皆从此处发脉,末则归到‘西海为期’,又专为此西方之美人也。此如灵芽初茁,循其脉而寻之,则千枝万叶,无非一本之所发也。读至‘国无人莫足与为美政’,‘美人’二字双收,则叶落归根,仍不离乎宗祖。此一篇之大旨也。”这就既指出“美人”用法之用意,同时将整篇中用例细加比对,从文脉结构角度阐释其功用,并不忘指出结尾用例属于呼应前文,揭明题旨。注《云中君》,又以为“《九歌》‘灵’字有指巫言者,如上章‘灵偃蹇兮姣服’是也;有指神言者,如此章及《东君》‘灵之来兮蔽日’是也。亦若《经》言美人,可以比君,亦可以自喻。若如诸家泥说,则屈子名灵均,而称君不可以名灵修矣。且《东皇》章,旧诂既以‘灵’字指神,而下文‘君’字又何所指耶?”足见陈氏立足文本,不拘泥于成说,随文敷绎而能前后贯通。如果未能通观全部作品,细加比勘勾连,是难以达到这一认识的。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陈本礼往往忖度人情,揣摩心态,所揭示人物心迹颇有栩栩如生之胜。如《大招》中侈言美色一段,旧注多认作以此诱召怀王之魂,而陈氏直言:“怀王生前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兵挫地削,卒死于秦,为天下笑。此怀王九泉之下所不瞑目者,今三闾恸哭招魂,冀其复生,岂忍以此种丧身尤物,极口赞美?非但自己病狂丧心,抑且落于讥讪;况原既不能谏之于生前,而欲娱之于死后,亦可谓愚矣。在他人尚不可,何况屈子乎?”真有披文入情、直见人心之妙。至于析分篇段,推扬比兴,讲求脉络,则书中在在皆是。可以说,在乾嘉朴学盛行之际,陈本礼《屈辞精义》以不同于学人注书的风格,成就了文人注《骚》的范例。

当然陈氏刻意求新,此书偶有过度释读之嫌。如谓怀王在位三十年而鲜问鼎无君之心,出自屈子潜移默化之功,这恐怕只能算是陈氏一己之愿。篇目次序一味求古,据依《史记》,也浑然不顾此非著录之书。而叶韵之说更是不谙古今音变,忽略其时已有考据成果的表现。不过陈氏本意在于“探赜索隐,务期大畅厥旨”,《屈辞精义》应该说实现了这一自我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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