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风情录|香尘:嬉戏

嬉戏

香尘

越剧王子赵志刚崭露头角之后,因为他是嘉定人,我们嘉定便刮起了一股看戏学戏唱戏的风潮。这股风潮热到什么程度呢,连我家隔壁陆公公的一个孙子两个孙女都每天咿咿呀呀吊嗓子学唱戏,说是要去报考戏剧团。那会我还是个刚读小学的小屁孩,他们三个比我大十多岁,青春少年,正是充满梦想的年纪。

陆公公家的灶屋不是瓦片屋顶,而是一个平台,与住的楼房相连。这个平台便成了德宏、德妹和彩娟的戏台。我住的房间是家里的最东面,推开窗,正好面对那个平台,于是,也天天嘻嘻哈哈看他们在春天里开始学唱戏。一开始还有个福宝跟着一起,没几天就被嫌弃了,说他是个跑调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大家的曲调都带歪了,于是,出了局,没再学。住我家后面的老泉妈妈觉得太吵,想去找陆公公说说,住我家前面的娜玲阿婆就劝说,哎呀,小年轻啊,想一出是一出,没有啥长心想的,过一阵就好了,随便伊拉(他们)闹猛去。

起先呢,三兄妹倒是正正经经都学的越剧,那会家里没电视机没录音机,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听来的调子唱词,你一句我一句,到底唱得对不对,天晓得。但是,不妨碍我觉着软软糯糯蛮好听的,多么鲜活的人,鲜活的音,鲜活的词。德宏和德妹最喜欢一遍一遍唱梁祝的十八相送。梁祝化蝶的故事太家喻户晓,连我都知道,因为村里老一辈的人都喜欢把那种个头蛮大蛮美丽的且两只一起翩翩飞舞的黑蝴蝶叫做梁山伯祝英台。不过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梁祝的,有个老爷叔就说,梁山伯啊十三点,书读噶许多,做点啥不好,偏偏只晓得去想祝英台,想死特自己有啥用。但凡上前有人去跟老爷叔分辨,他就眼睛一瞪,两加三加八等于多少,我骂梁山伯十三点骂错了嘛。哈哈,这理歪得够气壮。

越剧学了大概一个月,三兄妹居然不再志趣相投,选择分道扬镳,各学各的。德宏嫌弃越剧太软靡靡,便学上了沪剧,开出口却是《芦荡火种》里阿庆嫂的豪气,摆出八仙桌,招接十六方,砌起七星炉,全靠嘴一张。我们就起哄,不是应该唱刁德一那个坏蛋嘛,德一德宏德一家门呀。德妹迷上了流行歌曲,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牧羊姑娘放声唱,愉快的歌声满天涯,她还牛皮哄哄地说她德妹要当未来的德德玛。她姆妈金三宝听到给她一记头塌,赶紧去烧夜饭了,还德德玛,不被别人笑话你是个玛玛腔就不错了。玛玛腔是俚语,意思就是说话跟放屁一样。倒是最小的彩娟坚持学着越剧,用两片枕巾缝起来当水袖,拿根丫杈头肩上一扛当花锄,悲悲戚戚唱着黛玉葬花。我呢,倒是跟着养成了一到点就趴窗子看热闹的习惯。有时遇到落雨天,平台上空荡荡的,都觉得雨声有点寂寞。当听众还是美滋滋的,不过也是惆怅的,春天过得真快。

大概德妹学流行歌曲的缘故,不久后我发现平台上时不时多了一个新面孔,不认识,肯定不是附近的人,我跟着德妹叫他阿龙阿哥。他蛮新潮的,头发留长到颈后,穿着扫地的喇叭裤,拎着录音机,磁带里放着许多流行歌曲。我隔着窗也经常被带动起来,跟着唱《乡间的小路》《捉泥鳅》《童年》《兰花草》等不少歌曲。德妹生日的时候,他们在平台上庆祝,往杯里冲泡一种饮料。我闻到飘过来的香气,不是麦乳精不是乐口福,忙问是啥呀是啥呀,阿龙阿哥说,是咖啡呀,小囡不能喝的。他后来央不过我,还是抛过来了一包请我喝。又苦又甜,还一晚上睡不着觉,有啥好喝的,真是搞不明白。德妹说,你喝过咖啡了,以后出门就不算洋盘了。好吧。

没多久,村里的闲话忽然多了起来。说阿龙阿哥这人一看就是流氓阿飞的腔调,德宏他们这是轧着坏道了,甚至还说,这要是我家儿子成这样,肯定用扁担打断他的腿。德宏的父亲大概心里的邪火被煽动了,真的拿着竹条气势汹汹准备去抽人,还好他的老父亲陆公公阻止了他,说,最多还一个月,就到了戏剧团报考时间了,天大地大,考试最大,别人喜欢嚼烂舌根也就顶多再嚼一个月,孩子是我们家的,我们自己得心疼。一个月后,结果其实意料之中,三兄妹都落选了,他们的青春被撞了一下腰,疼得蔫头蔫脑。之后,他们的生活和那个平台又重新恢复了宁静。那份唱戏的心气散了,原来什么样,又继续什么样。

老泉妈妈在井边淘米洗菜时,和娜玲阿婆闲话。一个说,看吧,十八岁学吹打,吵吵闹闹了半年,还是一场空。另一个说,是啊,是啊,麻雀哪里那么容易飞上高枝的。外公路过听到了,便说,成不成的其实不重要,试过了,晓得了,孩子们也就么啥遗憾了。老泉妈妈嘴一撇,拎上菜和米,回家去了,我听她一边走一边还哼唱起了沪剧“燕燕侬是个小姑娘,侬做媒人不像样......”别说,肯定是这半年多里耳濡目染,悄悄学来的。我再次望向空寂的平台,那些明媚的、闪闪的、杂乱笑闹的场景,那些交替着传统和流行的曲调,怎么一下子就很遥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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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尘,上海嘉定人,文字爱好者。有散文、小说、诗歌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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