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欧康奈尔:我的艺术宣言/作者:史春波

 

  作为诗人,我力求发现并释放潜藏于经验和境遇之间的和谐与张力,它们或许是一种幻象、一种投影,但我更加关注的是如何去塑造这二者之间的邂逅,让戏剧冲突在此通过词语将自身唤醒。抛开那些此消彼长的流派,对我而言,语言依旧。它不仅是自我与现象之间的盔甲,还是一股活的源泉,蕴藏着神秘、回响与指引。我也不摒弃那位于自我“之外”的量子世界中纯粹的道具,因为不管我们身边的真理多么相对,身体与心灵的证词咏唱的始终是我们的真实,宛如一个和弦。无论诗人提起笔来写一首诗的冲动来自对外部世界的观察还是由于置身于某个记忆、词语或意象的原野,我都期盼着一种更加伟大的活力——“机缘”,那无意识的原始形态——悄悄溜进这劳作。

  在写作的一开始,我常寻求一种机智的、脱缰的经验,一种适宜的开阔,让语言灵敏的暗示性去引诱那更为巨大的力量。幸运的话,在接下来的不断修改的过程中,语言会自然而然地将个人的叙述引至一个更为广阔、超然的艺术境地。正如纳博科夫(Nabokov)曾说,“在一部小说展开的初期,总是有一股力量驱使我积攒零星的麦秆和绒毛,吞食石子——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人们永远不会发现鸟儿的思维有多么清晰,如若它们真能预见下一分钟,未来便在筑巢,生命也即将孵出。”

  除了上述过程中的收获之外,我还把写作看成类似于马赛克的艺术,手艺从中抽取片断并将其植入一个整体,一种想象与记忆的合金,它的质地富于节奏、发人深省、鲜活流畅。假如写作者的艺术旨要之一是在经验的原野上提升存在,那么,我愿努力挖掘一种可以帮助读者消化小说家约翰·加德纳(JognGardner)所说的“持续生动的梦”,或曰“注视”的戏剧冲突与动力。在这条路上,节俭地使用词语和不懈地追随那微弱线索的心甘情愿,都会催生出更多的发现,释放生命的隐秘。因此,对我来说,好的写作就如同大多数好的艺术,能使意愿与妥协相互平衡。

  语言是交流的媒介,依赖于人们彼此的理解,哪怕是极为含蓄的表达。我们试图用语言去唤醒并创造可能引起共鸣的经验,却经常从这一行为中了解到词语有多么难以捉摸,而其含义又是多么丰满。这当中也包括了“犯错”的偶然智慧。归根结柢,写得好意味着一连串不间断的选择。一个作家所能学到的一件事就是执著的信念和热情能够支撑我们挨过众多的选择——倘若缪斯吹的是顺风,对第一个到第八个词说“不”或“也许”将把我们带到那个不寻常的、有效的第九个词面前。而对这第九个词的获得,除了坚持不懈,别无他法。

  我不妄图拿自己的写作与古代中国和日本的大师们相比,然而正是他们的诗篇哺育了我最初的创作冲动。通过阅读英文翻译,他们那些即兴但深刻的简练、对多余的果断拒绝和充满张力的模棱两可,全部成为了我实践中的典范。不管我距离那理想的高度还有多远,他们都让我青春而充满希望的偏好得到了确认,并持续引导我去关注一切朴素、具体的形象,去接受客观事物的尊严、实在与奥秘,它们组成了一个既可被我们感知又独立存在的国度。这使我想起了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Stevens)一再回归的基本主题:世界正如其所在,我们无法将它全然知晓,因为人类的思想与本性总是站在中间。但现实的确存在,它详尽、丰富并且神秘,我们必须用仅有的手段去尽力将它触及。如果真像史蒂文斯所说,“最终的价值是现实”,那么语言和修辞正是以“依赖文字的文字启示”来帮助我们想象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或许庸俗不堪、缺乏公正又常常很残忍,但它也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令人昏厥的美。终究这是我们共同分享的那个世界,并不是单纯的投影,可以被傲慢地、随便地打发掉。在《必不可少的天使》(TheNecessaryAngel)这本有关想象力的活动方式的书中,史蒂文斯宣告:“重要的是要相信,那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是相等的。”

  同样,我们的语言也受到了污染,并不完美。但它依然是一件深沉的乐器,提炼自我们周围的亿万种声音,是活着的有机体,充满含蓄、直率的音调与音符,充满光和色、耳语和阴影,充满风和雨。它不仅可以谱成歌曲,更要把我们领往歌唱。而迫使其堕落,拒绝它与生命的联系,将把我们打入一片自我封闭的混沌,那里充满着喑哑的词语。

  (史春波译)

《译诗》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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