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场·小说」靳赋新|555号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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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NEW YEAR

555号病房

大尊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
——《礼记》
真正的国家文明,真正的社会进步,就是让每一个病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
——摘自童医生的工作日记
0

555号病房,同一天住进23床、24床、25床三个病人,好像他们事先商量过似的。
一个低保户,82岁,胃疼胃胀,吃不下饭。一个贫困户,84岁,肺癌晚期,骨转移全身。一个五保户,86岁,老年痴呆,丧失语言能力。
他们是县医院的老主顾,几乎每年都会来找童医生,来内科住院部住上几天。他们住院,就像老人住闺女家一样,理所当然。
童医生人好,没把他们当外人。只是这手里的病人,一下子多到十几位,让她实在忙死了,有一点招架不住。

1

“哼哼哼——,哼哼哼——”
“你别哼哼了,中不中?哼得叫人心烦。”
“婩(nue)啊!这可咋着哩!把你弄回家,我一个人又搬不动,咋照护得了?”
五保户25床爱哼哼,不分白天黑夜,一哼哼就停不下来,眼睛紧闭,头左右不停地摇晃,两只手在床沿上轻轻拍打,全身忍不住得抖动。
他人高马大,身子肥胖,一大坨子肉挤满了病床。他不能说话,不能走路,胃口却出奇的好,醒了吃,吃完睡,给什么,吃什么,肚子里一点毛病都没有。
在医院里伺候他的,是他81岁的老伴。他们有一个儿子,在县剧团上班。二十年前小浪底修建时,按照国家“投亲靠友”政策,移民搬迁到县城,分到了一套廉租房,他们的户口也转成了非农业。
不幸的是,他的儿子四十岁时,出车祸死了。儿媳妇后改了嫁,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小孙子,由老两口屎一把、尿一把来抚养。如今两个孙子都已成家,在县城上班,偶尔也会来病房看看爷爷。
小浪底移民搬迁,失去了土地,没有了收入。一个儿子又死了,失去了家庭依靠。老两口日子没法过,前几年曾跑到县政府大院,像憨憨一样,干巴巴地坐了一整天,也没人理睬,只好悻悻地回家。
25床年轻时,可不是一般人,能言会道,能写会算,小算盘打得叭叭响,当过多年的村会计。他一指甲盖的亏都不吃,老县城古城一带出了名的一杆旗。
人生后边的路,永远都是黑的。谁知道老了、老了,日子咋就过成了这样呢?
两个孙子都没有钱,这次住院的五千元押金,还是老汉一个在北京打工的侄女给交的。老汉哥嫂去世的早,侄女从小就跟着他们。他们把她当成亲闺女一样养活。
人到急处穷处,啥事都想得出来,也做得出来。有人给婆婆出主意,让她趁医生护士不注意时,悄悄地出院,欠下的款,反正也没有钱交,医院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让国家给兜着。
一旁的23床听后,说那可不行,您们这么大年纪了,会隔三差五来医院瞧病,这次跑了,下一次还咋再来?再说也不能难为童医生,这孩子把咱们当亲人。

2

“难受哩,难受哩!”
“疼哩!疼哩!”
“这回看来,活不了几天了,不走都不行了。”
“婩(nue)啊——,婩(nue)啊——。”
贫困户24床,2019年因肺癌晚期住进县医院,曾经治疗过一段时间,肝转移骨转移,体内到处都长满了肿瘤。好在他生命力超强,不然早就被埋到黄土下边了。
他整夜整夜不合眼,实在忍受不住疼就吃安眠药,吃到迷迷糊糊能睡着为止。他一醒来还要惦记与他一同入院,刚刚做完肝胆总管结石手术的老伴。他在家里说一不二,操心已成习惯。
童医生清楚,对晚期癌症患者,医生能做的,就是缓解疼痛,最大程度减少病人痛苦。平痛新、氯芬待因,24床吃了几盒,疼痛仍不能缓解,最后升级用了吗啡。
为这个病人,童医生把能想的办法、能用的药都用了。她求助本院专家一同会诊,还通过网络向全国各地肺癌专家征询意见,甚至还麻烦她的大学导师远程帮忙。
童医生说:“医生最大悲哀,莫过于站在病人跟前,听病人说大夫我疼,我是不是快要死了?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24床是东塬人,重男轻女,想靠儿子顶门立户。没料想他老伴接二连三生闺女,直到第六个才生出儿子。他还想再要一个儿子,结果第七个又生了闺女。
一个儿子,自然稀罕得不得了,啥也不让他干,全家人视他为掌上明珠。结果搞得儿子,一点家庭责任都不愿承担。
有一种父母,叫亏闺女。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儿子,对闺女却无休止的、没完没了的索要。
老俩口住院,全靠六个闺女张罗,轮流伺候。儿子不出钱,不管事,顶多也就过来看上一眼。即使他到了这种地步,儿子依然像没有事一样,不闻不问。
24床手里攒有钱,全家人都知道。究竟攒多少?藏在哪里?他连老伴都不肯告诉。去年他个人住院,都不舍得拿出来,而是下令给闺女每家五千,一共凑了三万。
令人可气的是他出院时,儿媳却抢着去结算,减去新农合、贫困户等各种报销,三万押金还剩两万多,全进了她的口袋。这下闺女们不高兴了,说老两口偏心,都不想搭理。
24床住院期间,曾休克过几次,经抢救又脱离危险。经儿女们再三开道,又步步逼问,他才交了实底,说房子脊梁板上,藏有一个黑帆布袋子,里面装着五万元。
如今国家政策好,贫困户押上一千元,其余费用全由国家负担。没了经济压力,闺女们也轻松了很多。再说父母现在都老了,他们总有千错万错,养育之恩还是大于天。

3

“不看!不看!”
“得了真病,谁也救不了!小毛病,熬熬就好了。”
“活了八十多岁,我亲眼见的人都往下亲,哪个肯把钱花到爹婩身上?”
低保户23床,是555号唯一能够独立行走的病人。他不到五十岁,牙齿掉了个精光。当时没钱镶,等到有钱时,牙槽已磨平,没法镶。三十多年来,他一直过着无牙的日子,吃啥啥不香。
他痩的像一根干柴,腰躬的像一张弓,头发一剃一头的老年斑,体重不足80斤。但他耳不聋,眼不花,脑子清楚的很,说起陈年旧事一堆一堆的。
四年前他的老伴离世,一个人生活。前两年他还好,和面、擀面、切面,样样拿手,揉得到位,切得纤长,煮得细软。他爱干净,被褥几天要晒一次,衣服从来都是自己洗。
这两年他年纪大了,走路没根,抬不起腿,踢踏踢踏,走不到五百米,就得坐下来歇歇。他还好脸面,不愿拄拐棍,怕被外人笑话。
他独居住在老院,一眼阴冷潮湿的石头窑洞里,十天半月,也少有人来。没人说话,整天看电视。他实在闷得慌,就到门口菜地锄锄草、浇浇菜。
他说孩子们都忙着闹光景,谁能有空来看他?人老事多,他说吃不了硬的,吃着饭说上茅房,就得马上去,到那一家住着都不方便,还是一个人钻在自己的土窑里舒坦些。
今年他一顿饭只吃一点点,吃点东西就累得慌,一天一天不瞌睡,坐在椅子上就犯迷糊,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这才被小儿子强行送进医院。
他不想住院,一是怕花钱,二是怕给子女添麻烦。任何时候家人问起他的病,他都说“没事,没事!啥事都没有!”
他每一次不舒服,就一个人悄悄走到英言乡上,找个土郎中开点药,草草吃完了事,对谁也不说。
童医生开单,对他的身体做全面检查,他死活不同意。每安排一项,他都先问得多少钱?一听钱多,马上拒绝,害得人家不知所措。
胃镜断然是不能做的,人老怕身体受不了。童医生依据各种检查指标,确定他的病因为:老年人胃肠蠕动慢,由饮食不正常、不规律造成。
童医生考虑问题很周全,又开会诊单,发给本院中医专家裴医生请求援助,选用中草药调理。
他喝了五天说没效果,还不如回家吃正痛片、果导片来得快。他说,他吃这些药,一买一大瓶上百片,天天吃,就像吃饭一样。
后来裴中医又给他开了七天药,说中医疗效慢,但治本,慢慢来,一定坚持。他这才听话。童医生说,给老年人看病,得先医心,然后再医病。
23床早年是个苦命人,出生三天,失去父亲,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十八年。他长大成家后又熬孩子,一共要了四男三女,熬出了一个六十口人的四世同堂。
早在他六十岁,他的小儿成家后,便想着给自己攒粮食,小麦攒了六斗缸七八缸,大约有三四千斤。他说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吃他个十年八年没有问题。
他和老伴还想着养牛,年老后牵着放,养的膘肥体壮,再把卖牛的钱存起来,为的是:不向儿女张口要,自己花着底气足、也方便。
他和老伴还想到身后事,亲手栽了很多大桐树,十年前长大成材后,伐倒裁成板材,请来当地最有名工匠做成两幅“棺木”,以供他们百年之后使用。
他在村里,干了一辈子的红白喜事主事。他搬着手指细数了一遍,说儿女们都靠不住,孙子辈更难指望上,人老了就不该得病。
他说大女儿家,有七个小孙子娃,那一个都要她看,忙得不得了。二女儿家也有五个小孙子娃,家里负担很重。小女儿一身病,又养了一群牛、几十头猪,儿媳妇还怀着孕。
他的大儿子高位截瘫,卧炕二十多年,自己都顾不住自己。二儿子在外地奔波,去年刚做大手术。三儿子有个儿子还没成家,得在外打工得挣钱给他娶媳妇。四儿子供两个孩子读大学,种了几十亩的烟草,忙时还要雇人干。
在他看来,他住那一家都不合适。所以他做不了饭了,还是自己硬撑着。

4

555三个病人,又被医院通知同一天出院。童医生说:“您们的病症已经得到缓解,回家静养一段时间,效果可能会更好。”
最先不能接受的,是25床的老伴。她一听说让出院,急的眼泪哗哗直掉。她贏求医生能网开一面,多收留几天。
说着说着,她就给查房医生下跪,急的一旁查房跟班小护士,赶紧将她搀扶起来。
“不想出院?您可知道一个病人躺在床上,会比正常人会丧失百分之二十的意识吗?让出院没有别的意思,是从治疗角度为您们考虑。”
“这种脑萎缩病,没有家人配合治疗,基本没有康复可能。他长期卧床不起,不下床锻炼,以后恐怕连路都不能走了!”童医生年纪不大,劝人说话却有板有眼。
24床闺女们,虽然每天度日如年,感觉日子过得很漫长、很难熬、很绝望,但只要有一丝希望,她们即使倾家荡产,也会挽救父亲的生命。
如今她们最大心愿,就是在父亲最后一段时间里,好好陪陪他。她们不想让父亲留下什么遗憾,更不想让自己留下什么遗憾。
童医生安慰她们说:“人命大于天,我们都会不遗余力地去挽救,但不提倡对病人过渡治疗。面对治不好的患者,我也常常怀有一种负罪感。”
23床未等出院单开出,便急着离开。童医生说他像极了,她早已过世的爷爷,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各种检查结果显示,他的身体没大毛病,像是患有老年孤独症。他内心孤独,感觉没人能帮他。他没有安全感,身体稍有不适,他就胡思乱想一通。”
“其实他想要的,就是儿女们能重视他,多陪陪他;就是孙子辈们能有一个电话,一声问候;就是他每天有一口合适的饭。”
童医生一语中的。23床不停地说,年龄到了,年龄到了,看似说得坦然,其实他更渴望拥有生命。他越老越小孩子气,渴望儿女们能重视他。他想干啥就要干啥,儿女们得顺着他的性子来。
气得他的小女儿当着他的面,气势汹汹地说,“您都八十多岁人了?咋一点也不糊涂。您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啥都不行。您这也想管,那也想管,啥都想管。您还不如傻了,人家也好伺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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