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干杯
作者：寒溪
01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我乡流行行酒令。村里无论大事小情，但凡有酒局，大家都会按长幼次序桌前坐定，三杯开场酒过后便开始行酒令。农村人普遍文化程度相对较低，当然不会行什么“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之类高雅的令，我乡常行的酒令是“老虎、杠子、鸡、虫”、“三十令”、“不字令”，还有就是压指头与划拳了，而划拳是最常见的。
父亲好交朋友，喜欢喝酒，思维活跃。记得七十年代初我刚记事的时候，农村普遍贫穷，但贫穷并没有妨碍乡邻朋友之间的交往。特别是阴天下雨及冬天下雪农闲的时候，父辈们便会约上三五好友串门饮酒。由于经济拮据，一般家庭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下酒好菜的，偶尔有慷慨好客的人家杀只自己过年过节都舍不得杀的兔子或柴鸡炖上下酒，这便是如时下海参鱼翅般的顶级佳肴了；但多数家庭只能炖一锅菠菜豆腐或白菜粉条待客。当时有句很流行的话：“菠菜豆腐汤，吃了再盛上”。虽然光景如此寒酸，但这并不影响父辈们饮酒的热情。
父亲爱热闹，喝酒喜划拳，且拳法极好。可谓不蒙不赖，指法正当，声音洪亮，当时在附近三村五舍小有名气。缘此，村里凡是婚丧嫁娶、红白之事总少不了他的身影。我们自己家里自然也是隔三差五酒局不断了。那个年代的白酒大都是拿自己家里的地瓜干到供销社换来的散装高度酒，虽然酒质低劣，但长辈却珍之如琼浆，且饮酒也很讲究，如果是冬天，是要将酒酾热了喝的。酾酒是在座的人中顺位最低的那个人干的活，在我们家里，执壶酾酒的常常是我。
酾酒就是在餐桌上点燃一盅白酒，然后酾酒者双手提着锡质的酒壶，虚放在酒精燃起的蓝色火焰上，将壶中的白酒烧热。酾酒之余我最喜欢看长辈们划拳，看他们出拳或急或缓，猜拳声或高或低那种充满智慧又悠然自得的表情。其中不乏意气高昂者，喝到兴奋处，他会对着家中的晚辈高声喊道：“小子，把门窗打开，让街坊邻居都听听咱家的划拳声！” 农村人居家过日子都有自己独立的院落，虽然在寂静的深夜里，划拳声能随风传出很远，但它对邻居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这断断续续的划拳声反而使人如闻远去的打更声，令人顿觉今夜平安无事。农人随遇而安，苦中作乐，纵然乡村野人家，也有现世的华丽。
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我十来岁时便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划拳的输赢套路，且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渐渐崭露头角，某段时间里我在酒桌上划拳行令，似有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趋势（一笑）。
02
自从结婚自己撑家独立过日子后，生活逐渐好起来。每逢春节，发小、朋友互相拜年请客。大家都是千年狐仙，也不用扯什么《聊斋》，宴前坐定，喝过三杯入场酒便互相划拳敬酒。每当这种场合，我仗着过硬的童子功每每都是脚面水平趟——赢多输少。
某些地方划拳，都是从0到十，共有十一个输赢点，我乡则是宝（也就是0）、五不划的，这样就少了两个点。按规矩凡入席者，无论宴席上人数多少，每人都需打一圈的。每位以六盅酒为限，三拳两胜制。
有一次相约去一发小家喝年酒，到场者包括我在内共有八位。照惯例，每一位都划拳打圈。当轮到我打圈的时候，我信心十足地对大家说：“如果按照常规划拳定输赢的话，不客气说，诸位鲜有我的对手。今天咱换个方式，我逆时针方向打圈，与第一位划拳时，只用'一’赢他，与第二位划拳只用'二’赢他，与第三位划拳只用'三’赢他，以此类推，你们诸位则以常规划法与我对拳。”大家都是酒场老手，听罢我说的话都感觉沾了不小的便宜，自然都纷纷应允。这种划拳方式对我极其不利，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没有三把神沙，谁敢倒反西岐？（一笑）为什么说这种方式对我不利呢？因为拳令总共九个输赢点，如此以来，我就被局限的只有一个赢点八个输点，而对方则有八个赢点一个输点。这很像象棋高手与初学者临枰对弈，让了车又让了马。 在接下来的对拳中，我谨慎小心，各个击破，七位对手竟然完胜其中六位，一时传为佳话。
03
在酒场上我划拳行令小有名气，甚至被誉为“神拳张（一笑），但我同时也有一个致命弱点——酒量很小，最能喝时高度白酒也不过半斤。这点酒量无疑大大损害了我们山东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放形象。这个缺陷也曾使我糗事连连。
第一次出丑是在本村。记得是一个下着小雨的上午，我因事去村南一位师兄家里。由于我们分居村子的南北两头，虽然平时关系不错，但来往却较少，偶尔造访，师兄夫妇俩待我非常重意。师兄吩咐嫂子杀只雏鸡给我们下酒。嫂子并不怠慢，一会儿就捉了只较肥的公鸡杀了，加上八角茴香、桂皮白芷炖在锅里。然后又麻利地弄了几个小菜，让我们先喝着。
师兄体型壮硕，酒量非凡，待人也很热情。但他也有个缺点，性格比较固执，喜欢以自己的酒量度人，且毫不妥协。平时我在酒局上，常以划拳胜对手，加上席间耍点滑，大都能勉强撑到局终。今天我俩用三两的杯子对饮，没有滥竽充数的机会。我一杯酒落肚，已经有些脸面潮红头重脚轻了。坐在一旁的嫂子看出了些端倪，劝道：“屋外下着雨，最是喝酒的天儿，你弟兄俩沉住气慢慢喝，一会儿还吃炖雏鸡呢。”这时，厨房里已飘来了炖鸡的浓香。农家的炖鸡香味好诱人！
说话间，我们开始喝第二杯酒。嫂子起身从碗橱里拿了只大瓷碗去了厨房。当第二杯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感到眼前天旋地转，肚子里有翻江倒海般的感觉。我说了声，“不好!” 急忙起身跑到门口，一扭头，还未来得及弯下腰去就“哇”的一声，直喷出去。这时嫂子刚好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炖鸡从厨房出来，见我弓着身子呕吐，她惊讶地问道：“咋了？鸡才炖熟呢，这就？”我对着她摆了摆手，急忙又扭回头，“哇，哇”地又呕吐起来。炖鸡没吃成，就连酒也还给了他们。
另一次是在外村“翻了船”。缘起是划拳打圈大获全胜，外村人气不忿，要求我再打一圈，当时年轻气盛，认为再打一圈，你们也未必能胜得了我。如我所料，第二轮果然又是几乎全赢，但终因为酒量小，又连续打两圈，仅仅礼节性的“四陪二”杯，就已大醉了。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上的棱角渐平，锋芒尽敛，这种糗事也渐渐离我远去了。
在如今物欲横流、尔虞我诈的现实社会里，每感身心疲惫时，偶尔会想起幼年时期长辈们冬夜围炉饮酒的情状，那种慢节奏生活的温馨气氛，那种朴实无华的亲友之情，那种在他们身上凸显的长者之风，都能令人感觉到生活的真实稳妥。甚至那些寒酸的白菜炖粉条的气味与散装白酒的酒香混合而成的特殊香气，都能在记忆中的茅屋草舍里慢慢弥散回旋，然后凝结成一个时代的烙印，让人追忆不已。
作者简介
寒溪（原名张庆德），济南市历下区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书法家协会会员。嗜翰墨，喜文学，孜孜以求，未敢松懈。有散文小说、诗歌等文学作品散见于纸媒及文学网站。散文《家乡的铃兰》，被收录于《中国美文欣赏》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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