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船上月，谁棹满溪云”——诗鬼李贺的人间不值得
“不知船上月，谁棹满溪云”出自李贺的《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
扫断马蹄痕，衙回自闭门。
长枪江米熟，小树枣花春。
向壁悬如意，当帘阅角巾。
犬书曾去洛，鹤病悔游秦。
土甑封茶叶，山杯锁竹根。
不知船上月，谁棹满溪云。
这是李贺难得的一首律诗，诗内平仄关系遵从替、对、粘，严丝合缝，有五排风格。但是在押韵上，如以平水韵论，分押“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邻韵，虽然发音相近，却用韵灵活，并不被五排的同韵规则所限制——五排是除了首句、末句，不允许邻韵的。
所以我们称之为五言长律。每一句都是律句，而且符合格律诗的句间平仄关系，只是押了邻韵。而字的发音韵部划分是随着时代变化的，如果从今天的读音，走新韵检测的话，这些韵字同属于“九文”部，但是我们能说这是新韵五排吗？岂不荒唐。
如果死扣格律规则，那么这就是一首律古。
这首诗分为两个部分，是根据标题来分的。
标题《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是“始为奉礼”和“忆昌谷山居”两个部分。
李贺的这个小官，来得非常不容易。他在十八岁左右，就已经诗名远扬，得到韩愈、皇甫湜青眼，原本早可登科，不料父亲病逝，守孝三年。三年后在韩愈推荐下参加考试，被妒才者举报，说他父亲“李晋肃”名字中的“晋”和“进士”的“进”犯“嫌名”，尽管韩愈“质之于律”、“稽之于典”为他辩解，李贺还是不得不退出考试。这对李贺的打击非常大，不过他是李唐后裔，又有韩愈推奖，一年之后在族人推荐下父荫得了个从九品的奉礼郎，这才“始为奉礼”。
奉礼郎是干什么的呢？就是安排礼仪规则，为皇帝大臣排座位，管理各种祭祀行为秩序的人。这种职位，是典型的人微言轻，却工作具体，一点岔子都不能出。做好了没人表扬，做错了大棒子惩罚。李贺足足当了三年奉礼郎，心力交瘁却前途无望，最终离职，再几年就去世了。
前六句就是写刚当上奉礼郎下班后的生活日常，讲述自己位轻官微的状态。
“扫断马蹄痕，衙回自闭门。”
门前洒扫，根本没有车轮马蹄的痕迹；从官署回来，自己要亲手把门关闭。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官小又不懂得逢迎，门前自然罗雀，无人往来。回到家里自己动手关门，没有仆人书童，虽说是个官，却是个孤单屌丝。
“长枪江米熟，小树枣花春。”
长枪，通长鎗，即长铛，有脚有耳的平底锅。江米，糯米。
大锅里煮熟的，只是那普通的糯米；春天的庭院，只有小枣树花嫩又稀。
有朋友就会说，李贺这环境看着不错啊？闹中取静，单门独院，春天枣花开，厨下糯米香。
如果单单只看这一联，确实很难正确体会李贺的心境。这几处描写都是素净白描，如果对一个历尽千帆的老人来说，这自然是最好的清净自足、岁月静好的时光。可是李贺是刚入仕途的青年才俊，如何能沉下心来面对着这种浑无一事，得过且过的老年退休生活呢？
这种清贫生活，并非自愿，而是诗人异地为官，生活困窘的真实写照。为什么出句要突出“江米”？那是因为没有其它菜肴值得记录，为什么对句要写枣花？因为和富贵的桃李比起来，细碎的枣花更适合李贺当下的生存状态。
高手下笔，处处可见窘迫，却毫无寒酸之气。如果不对李贺当时的际遇有所了解，确实比较难读懂他在平淡疏朗笔法下的自我调侃。
“向壁悬如意，当帘阅角巾。”
如意，二尺长的铁器，也许是用来防身，也许是法器，还有痒痒挠之说，但是这里悬挂着，应该是铁制的装饰品。角巾是四方形有棱角的冠巾，是男子私居时戴用。
百无聊赖，赏玩悬挂在墙上的如意；竹帘前闲坐，看取方巾牵动着乡思。
吃了饭，无所事事，又没有什么珍贵玩意，就欣赏一下挂在墙上的铁如意。在竹帘前面闲坐，因为并没有把这里当作家，所以也没有更换家居时的方巾。
从“角巾”这个物件，自然就勾起了诗人对家的想念。因为这里只是工作栖身之地，并没有家的感觉。
诗的后半段就进入“忆昌谷山居”。
“犬书曾去洛，鹤病悔游秦。”
犬书，指家书。晋代陆机仕于洛阳，久无家信，于是系书于犬颈，命它送至家乡，并取得回信还洛阳。
鹤病，指妻子生病了。出自乐府《艳歌何尝行》：“飞来双白鹤，乃从西北来。十十五五，罗列成行。妻卒被病，不能相随。”游秦，指宦居长安。
像黄耳犬送书，我也有信寄往家去；想念病中的妻子，有些后悔旅居来京师。
思乡的情绪因为家书的往来中得知妻子生病，正面凸显出来，引发下一联对山居生活的怀念。
“土甑封茶叶，山杯锁竹根。”
甑（zèng），瓦罐。山杯，是用竹节、葫芦等制作的粗陋饮器。竹根，用竹根制成的酒杯。
遥想家中，我离开这么久了，茶叶被封藏在瓦罐里；没有人喝酒吟诗，我那些天然的酒具，都扔在那里蒙尘。
山杯是饮器，竹根是酒杯，有重复的嫌疑，因此在这里山杯应该是指酒壶（也是竹制品）。这一句是酒壶、酒杯闲置，堆在一起落灰的意思。
写完当下孤单窘迫，回忆想象当年闲居的欢快自在，情感已经积累到顶点，最后当然是要发出感叹了。
“不知船上月，谁棹满溪云？”
这种感叹是用反诘的方式加强输出，描绘的内容依旧是山居时美轮美奂的景色。
我也曾经在那明月朗照的小船上，举桨摇碎满溪倒映的云彩，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成为那样的自己？
尾联两句，真的是意象飞驰，精美绝伦，晚唐诗歌的精巧华美、李贺的浓墨重彩诗风在年轻的奉礼郎笔下已经逐渐露出端倪来。
李贺将昔日在家山品茶饮酒的悠闲自在与苟宦长安的孤独相互比照，通过家书和妻子的病带出悔意，不但思念家乡，更是在感叹自己身在仕途却无法实现理想抱负。
失落加上乡愁，更增添几分愁苦，加深了诗人对故乡的怀念。
既辜负了妻子，又辜负了自己，背井离乡却又混得不好，正是人间不值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