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开局麻将（6）：牌面已变，局势已变

咣当一声响，是地牢里铁门打开的声音。易部长铁青着脸从地牢的审讯室里走出，背后跟着面色模糊的张秘书，他们的身后传来受刑者凄厉的惨叫声。

（长时间的审讯，易部长很疲惫；看到昔日同学所受的酷刑，他一脸冷峻）

咣当第二声响，第一道铁门在背后关上；咣当第三声响，第二道铁门打开，易部长和张秘书躬身穿过第二道铁门。两道铁门要依次打开，要保证在任何时间内至少有一道铁门是锁着的，不能同时打开，这是规矩，即使是易部长经过也要这样。
这既是审讯室又是囚室的地下魔窟阴暗潮湿，水滴从头顶上滴下来，昏暗的灯光24小时长明，但也还备着马灯，以应停电时用。比较讽刺的是，这地下魔窟的墙壁上还挂着“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个大字，那是孙先生的遗训。说明即使在外界认为是干尽坏事的邪恶之人，他们也认为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是正义的，是秉承先生遗训的。

（左边墙上标语，右边值班警卫的桌子和马灯）

地牢的最里面是审讯室，沿途过道两侧都是囚室，有囚犯伸手出来。

（易部长希望把自己的同学毙了，不能活着交给宪兵队，免得他暴露了自己的秘密）

易部长与张秘书边走边谈，涉及到一些关键信息，但这些关键信息尚不是本文要讨论的重点，先略去不管。
这地牢的入口就在特工总部办公楼的一个拐角处。易部长走出地牢，向自己的办公室方向走去，路过的部下员工见面都向他点头致意，他毫不理会，一方面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另一方面是他心里有事。

（通向地牢的通道里透出白炽灯的光）

然而他并没有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穿过办公大厅，径直向门外走去，跟在身后的张秘书诧异地问他：“今天不回办公室了吗？”意思是：虽然加班审讯工作了这么长时间，但今天时间还早，这就要回去了吗？

（部分特工小组头头们在大厅里等着派活）

大厅里的特工们络绎不绝，一个个向他点头鞠躬致意。虽然电影镜头只是几秒钟便一晃而过，但这个特工总部大厅里的信息量也是非常丰富的，回头另文再述。他冷冰冰地回答张秘书：“还有个约”，也不告诉他和谁有约、约完还回不回办公室，领导的行程都不告诉秘书，秘书的活还怎么干呢？

（和王佳芝的约吗？）

领导的行程都不告诉秘书，我这秘书的活还怎么干呢？张秘书抬起手腕看表，时间显然还很早，于是面露疑惑。这个看表的镜头很重要，是全片第一个看表的镜头，在前面《钟表、镜面、眼神，构成这部杰出作品的三大悬疑要素（上）》总结钟表的文中漏了，这里重点补充一下。
（张秘书看表，呼应后面的王佳芝看表）
然后一个重大问题、也是一个重大伏笔就来了：现在是几点？

26.易先生出单位

前面太太们打麻将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多，这一组镜头跟在太太打麻将后面，说明易部长从审讯室里出来的时间点也是两点多吗？
那不一定。
可能是审讯了大半天，审到了下午两点多；也可能是通宵审讯，审到上午八九点左右。而导演在这里设置的伏笔是：不告诉时间点。这个伏笔与另外一个伏笔直接相联：易部长的“还有一个约”约的是王佳芝吗？
在前文《钟表、镜面、眼神，构成这部杰出作品的三大悬疑要素（上）》里总结过，全片有那么多的钟表，来提醒时间在这部电影里的重要性。而在特工总部的办公楼办公大厅里，竟然一部钟表都没有。是没有吗？不可能没有，导演故意不拍出来而已。他就是要让观众误会成易部长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出了门，回家约了王佳芝去福开森公寓里玩耍，这么一条赤裸裸的明线。
然而这个明线极有可能是错的，是导演故意设置的障眼法。这个障眼法的逻辑其实是清楚的：被捕的同学还没有处理好，日本人又在查军火案，在这案子进展到关键时期，自己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小步快走像是要赶时间，难道就是为了去赴一场和情人王佳芝的约会吗？
其实和王佳芝的约会是从来不提前约的，因为王佳芝就永远在家里等他。在前文《那场信息量极为丰富的开局麻将（2）》也分析过，那天下午太太们的麻将是提前约好的，提前约好麻将的一个前提就是王佳芝当天没有其他约。
所以易部长的“还有个约”绝不是指和王佳芝的约。他对他的表面下属实际上属张秘书会隐瞒，但绝不会直接撒谎，那太容易被抓把柄了。
导演在埋下这个伏笔的时候，和其他所有伏笔一样，是露出线索的，线索便在如下三张截屏里。

（易部长从单位到家的三个镜头）

易部长从单位到家里的这三个镜头是有内容的，是有设计的。但现在展开谈的话会有朋友不信服，认为过度解读，也并非本文的重点，所以也暂略过不谈。直接到易部长进家后。

27.易部长进家门

车子绕过前门，直接开到易部长家的后门，易部长小跑闪身进家门。这个时候的小跑和刚才在单位时的快走并不是同一个原因，这时候的小跑主要是防止从下车到进家门这个空挡处被人刺杀，因为这是一个可能被刺杀的缝隙。等进入家门，拉上厚厚的门帘后，易部长才放松下来，到镜子前整理妆容。
这时他听到了太太们的打牌声、聊天声。梁太太正在聊到钻戒：“我亲戚托人从俄国人手里买了一只钻戒，黄钻啰，是个贵族卖出来的！”梁太太的口气是炫耀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提起俄国贵族便兴奋，觉得自己长了脸。然而梁太太的炫耀并没有引起其他太太的羡慕，而是受到了马太太的鄙夷和嘲讽：“俄国贵族满大街上讨烟屁股，当心买到假的！”
马太太说的也没错，十月革命后俄国贵族变成难民了，四处流亡，这二十来年家产估计都变卖得差不多了，很多俄国女人都在街头拉客当起妓女了。导演在拍摄上海的第一组镜头里就给出了。（为什么一定是站街的妓女而不是普通女子呢？因为导演专门让其中一个女子勾引了一下那位路过的中国男人，那位中年男人大概觉得消费不起就走了，而背对镜头的那个男人已经对其中一个女子有意向了两人正在热情攀谈）
（在和平饭店门口站街的外国妓女，看起来蛮像俄国女性的）
易部长上楼观牌，第一句话是“你们今天上场早啊！”这句话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种是指现在这个时间点打牌比平常时间都要早，另一种是看到太太们吃完小馄饨的空碗所以推断她们今天开场时间比平常早很多。第二种的可能性大，因为易部长是一个随时注意细节的特工头子，他不大说不经推理的大白话。
（这里有个小穿帮镜头：易部长的公文包一直是保镖拿着的，他空着两手上楼，结果这时手中突然又出现了公文包）

28.这时的牌局还是前面那局牌吗？

太太们在场上的激斗正酣，麻将本身的、对话的、眼神的，没有人理易部长。只有王佳芝看到易部长突然出现，楞了一下，心里想今天是不是一个机会，恍惚间出了神。这时易太太又吃了马太太一张牌，吃得梁太太惊呼：“哎呀！你这副牌可不小！”
（易太太吃成了一副大牌）
那么这时的牌局还是刚才那副牌吗？那局王佳芝摸到红中暗杠的牌吗？
不是了。这从王佳芝和马太太的牌面都能看出来：前面那局王佳芝已经听牌到69万上了，而这局能看到她有其他条子牌；更清楚的是马太太的牌，上局马太太是做万字青龙牌（见前文《开局麻将（3）：易太太挥手斩青龙》），而现在手上一堆条子牌，并且“已经听牌了。”
（马太太这局做的条子牌，上一轮做的是万字青龙牌）
所以现在这局牌并不是前面的那局牌。前面那局牌，马太太青龙被断，气得一阵乱碰，牌是没有希望胡了的，而王佳芝成了暗杠，又杠上听牌，牌面大好，很有希望胡牌，但是最终王佳芝胡牌没有？不知道，导演不告诉你。这便是映射全片的又一伏笔。前面如此大张声势又详尽仔细地告诉你牌面情况，但是最终不告诉你谁赢了，而是用另一场牌局来让不仔细研究的观众误认为还是刚才那局牌。这就是导演在该片里多次重复使用的拍摄手法。
《色戒》的拍摄手法非常统一，先总结两种统一的拍摄手法：1）藏一半露一半；2）用两种相似而不同的对象进行对比拍摄。这里先用这场麻将戏对这两种拍摄手法进行一个例证：在整个拍摄中，导演给出马太太和王佳芝的牌面，而没有给出易太太与梁太太的牌面，以及，导演在拍摄马太太一条龙的时候也只给出5~9万的牌面，而没有给出1~4万的牌面，这都是藏一半露一半的拍摄手法；而这场麻将戏其实是前后两局不同的牌，后一局牌最终梁太太赢了，但前一局牌谁赢了并不知道，这就是对比式混淆型的拍摄。
至于整个电影《色戒》，所采用这两种手法进行具体对象的拍摄就实在太丰富了，可以就此内容写一个非常丰富的专题，把这个专题改成论文格式送给翟天临到北京电影学院拿一个博士学位毫无压力。回头我再写这部分内容。
导演为什么要这样拍摄？
导演如果不这样拍摄的话就没有我的这系列色戒影评文了。一句话概括之：镜头便是一个电影导演的文体文风。这文体文风赋予它形式更赋予它内容，使它成为值得深入研究的艺术精品。

29.“易先生来撑腰来了”

终于有人顾上和易部长打招呼了，是那个傻白甜梁太太：“易先生撑腰来啦！”易部长对她笑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这时镜头首次给出了清晰的时间点，2点50。
（时间点）
梁太太这话自然是说给恩爱夫妻老易两口子听的，她就是要动不动奉承一下老易两口子的。但在另外三个女人那里听到的滋味却并不同，因为她们都算是易部长的女人，明的暗的桌面上的桌面下的，易部长是来给谁撑腰呢？明着的当然是给自己的老婆易太太的，暗着的那可不好说，他其实是来给王佳芝撑腰的。所以被遗弃一边的马太太是很气的。
王佳芝还在想，刚才刚摸到了红中暗杠，暗示今天这事情能成，三年前易太太那个红中就成了，现在简直是天赐良机，怎么想办法把他约到珠宝店呢？邝裕民他们在书店里都等了好几天了，好几天没有和他们联系了，再不抓住机会要出漏子了，刚才看易太太提到“来了也有地方住”那眼神那神态，是已经知道了我和易先生的事了，还有旁边这个马太太，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地看我，今天必须把事情给办了，不然一切都要掩盖不住了……
王佳芝脑子里在激烈地想着事情，一想事情就走神，轮到自己打牌都没有注意到，看到梁太太用眼睛瞪她示意她要出牌时，才发现轮到自己了。
（易先生突然出现，王佳芝恍惚走神）
王佳芝的出神似乎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只引起了上家梁太太的注意。那么，梁太太真的是一个看不清局面的傻白甜吗？她没看出王佳芝、马太太、易太太、易先生几个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吗？
答案是：梁太太也是一个人精，精明程度高过对面的马太太，她只是装作自己是个傻白甜而已。证据在哪里呢？第一条证据在王佳芝扮成麦太太住进易家的第一天晚上，王佳芝装作和易太太是在大东亚酒店偶遇，却又说给易太太带了宝马丝香烟，听到这话时，其他两位打牌的太太（没有马太太）没有什么反应，而梁太太用明显的眼神观察了一下王佳芝后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笑。
（王佳芝巴结易太太，梁太太露出洞穿一切的笑）
梁太太看王佳芝的这一个眼神非常重要，在前文总结色戒眼神戏的《钟表、镜面、眼神构成这部杰出作品的三大悬疑要素（中）》漏了提，这里做一重要补充。
这一眼神和表情已足以说明梁太太的内心活动，以及梁太太真实的智商水平、洞察一切的能力。电影里梁太太的身份与谁呼应呢？当然是那个暗中洞察一切的张秘书。同样在王佳芝住进易家第一天晚上，张秘书、梁太太看王佳芝的眼神是一致的，虽然眼神的具体内容不一样。

（梁太太与张秘书是电影里的同一类人，潜伏在暗处，低调隐身，洞观一切）

梁太太是一个重要的类似于张秘书的潜伏式人物的另外一条证据是：这场总结式、预言式、对全片全局提纲挈领式的麻将牌最后胡牌的人便是她梁太太，在四个人中，她的牌一直处于暗处，导演拍尽了王佳芝和马太太的牌，也拍了易太太最后的牌，但是自始至终没有给出梁太太的牌面，她和那个躲在暗处的张秘书一模一样，然而最终是她这个低调地躲在暗处的人赢牌了，与电影最终是躲在暗处的张秘书掌控全局赢的局面一模一样。

（王佳芝一生中的最后一场牌，被不起眼的潜伏者梁太太胡掉）

在这个多人博弈的麻将桌上，每个人都暗对着牌桌外实际战争中的多股力量，最终是不动声色的梁太太赢了，不动声色的张秘书赢了。即使另外几个人看起来大有希望，其中易太太的牌“哎呀！你这副牌可不小！”，其中马太太的牌“哎呀！我都听牌了！”但她们仍然都是最终的输家。
当然还有王佳芝，最重要最彻底的输家王佳芝，她这局牌到底是什么牌面，导演不告诉你，故意不告诉你，他只告诉你，最终她输掉了这牌局。暗示在牌桌之外，她输掉了自己。
她输掉的不仅是她自己，还包括她的所有队友，另外五个人，因为梁太太（对应张秘书）胡的牌是：五门齐白板——五个人都到齐，白干。
而这整场开局麻将戏又分前后两场，两场的牌面大不相同，完全不同，这又暗示了什么呢？
暗示着王佳芝两次造访珠宝店设计在珠宝店刺杀的实际格局完全不同，完全是两种情况，前者如果说是安全的，后者则早已是败局已定。
能看到开局麻将戏中两局麻将的巨大差异，继而能看到这两局巨大差异的麻将对珠宝店两次巨大差异场景的暗示，方可算得上对得起导演的一片苦心。这洗练而精湛的设计。
这便是对色戒开局麻将戏最准确评论的十六个字：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隐于不言，细入无间。
对色戒的开局麻将戏的分析，原本是计划一篇文章写完，后来发现一篇写不完，需要至少两篇，再后来发现两篇也写不完，于是写成了现在的6篇。但还没有写完，还有一个第7篇，才算是彻底分析完这段精彩的戏。
前文：
---------ph手记，欢迎批评---------
（非虚构的叙事、评论、研究、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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