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脸不要了?!

凌霜降原创小说

夏至已至你未至

我对幽蓝街充满了厌恶。
幽蓝街是一条残破,老旧,脏乱的小巷子,而且是个死巷。在夏日,还没走到街口就能闻到从幽蓝街深处飘出来的属于垃圾与食物以及幽蓝街特有的陈旧的酸臭味。
我总是尽量的在外面待得更久才回家。我常常站在幽蓝街之外,望向这个城市点亮了夜空的繁华,对自己说,我不属于幽蓝街。从不。
感觉像幽蓝街并不属于这个城市,对吧?
谭小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幽幽地说。
我扫了她一眼,丝毫没有掩饰我的厌恶,然后转身就走。她蹬蹬蹬地在后面跑着追过来,嘴里嚷嚷着:喂,我和你打招呼是对新邻居的礼貌。你不至于不理人吧?
什么新邻居,我住街尾,她住街中,隔着五六十米呢,算什么邻居!
喂,你的书包是阿迪的限量版哦。你家以前很有钱呀?我沉默以对,但谭小蓝穷追不舍。我大步地走着,几近逃跑,终于甩开了这个碎嘴碎心的短腿胖女孩。
我一直跑到了幽蓝街的最后,在那堆新砌没多久却已经被堆上了垃圾与杂物的墙面前,觉得心里郁闷得想要吐血。
如果我搬来的第一天,没有对谭小蓝家那个开满了幽蓝鸢尾花的阳台多看一眼,就好了。
搬到幽蓝街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四月,往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大概在某个风景区度假春游。但今年,我们跟着搬家公司的小货车,带着简单的行李,正在入住这繁华都市暗处的幽蓝街。
我无法掩饰内心的沮丧,所以,在看到谭小蓝家临街的那个开满了幽蓝鸢尾花的阳台后,我不由地驻足,长久地望向脏乱陈旧的幽蓝街里唯一的光亮与美丽。
然后谭小蓝就出现在阳台上。可恶的是,她小眼睛大嘴巴,既丑且胖,破坏了蓝色鸢尾花阳台的美。
对于谭小蓝来说,我是让她一见倾心的像天使一样坠入了幽蓝街的忧郁少年。而对我来说,谭小蓝就像我生活中丑陋得难以接受的真相。
这世上比贫穷更令人难过的事情是,你曾经富有过。
我和我的父亲一样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当我们家从这个城市里最豪华的别墅群里搬到类似于这个城市的贫民窟一样的幽蓝街后,我的父亲终日喝酒买醉,而我则变得沉默寡言性情古怪。
我的家里唯一能坦然接受现实的人是我的母亲,她变卖了所剩无几的首饰甚至是与父亲结婚时的戒指,买下了现在我们住的这套狭窄的靠近垃圾堆的终日见不到阳光的房子,然后她像幽蓝街上住的其他普通的中年妇女一样,到附近找了一份工作。当然,像她这样年纪的人就算有学历,也不太可能做白领,所以她的工作是在餐馆里洗盘子和兼职做钟点工。
我想,当过去有保姆打理生活的母亲去做那些工作时,一定很难过。我理解那种难过,感同身受。却无法做到坦然。
母亲说:小蓝的妈妈人很好,你也对小蓝和气些。
小蓝的妈妈是母亲打工的餐馆的老板娘,大眼睛白皮肤笑容开朗,和谭小蓝根本不像。但我始终无法放下曾经以富有为尊贵的骄傲。
谭小蓝在学校里处处以我的邻居自居,愈发无所顾忌:有女生给我写情书,她直接接过然后丢进垃圾筒:周为安他有喜欢的人了!对方惊讶地问是谁,谭小蓝就嚷嚷:我就住他隔壁,我能骗你不成!
我不作声不是默许,而只是无所谓。我无法放下曾经富贵的生活,不愿意去适应这所普通高中,更不愿意适应像谭小蓝这样浅薄无知不矜持不高贵的女生。
在一家昂贵的咖啡店里,失魂落魄的我无法掏出一杯咖啡的钱的时候,现实终于给了我最后一个耳光。
“周为安?”打理细致的长发,化了淡妆的精致却也盖住了青春气息的脸,限量版的裙子和限量版的鞋子,是我转学前的同学,某个所谓的贵族学校的校花王薇安,是我所认同的那种不浅薄不无知又矜持又高贵又有气质的女孩。
我的手还在掏不出钱的包里,我不知道如何是好,转身逃跑的念头充斥了我的全部神经,却因为尴尬而无法移动分毫。
我明明已经不是能来这里消费的人了,我也讨厌喝咖啡,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自取其辱?!
“周为安!钱包也不拿,想干嘛!”谭小蓝的谎言多拙劣呀,她递过来的钱包花里胡哨一看就不是男生用的,而且,她那么胖那么丑,挽着我的手臂的样子多令人恶心。
可是她到底给我解了围。
出了咖啡店门口,我扯开谭小蓝的手,大步向前逃跑。谭小蓝照样迈着她的小短腿在后面追。她自然是追不上我的,半条街后,就落了很远,只能在后面喊:“周为安!接受现实才能改变现实!”
然后还喊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周为安我喜欢你之类的话。
我跑得更快了。
期末检测考试后,我的自信稍有恢复。就成绩而言,自小就请了外语家教的我自然不是这所普通中学里的普通学生能比的,做为第一名而不是转学生而被大家所周知的感觉稍微让我好受一点儿了。
盛夏暑假,谭小蓝家阳台的蓝色鸢尾花悄然谢去,只剩下长势喜人的绿叶在偶尔钻进幽蓝街的晚风里摇曳。
谭小蓝等在幽蓝街的街口,她一手拿着一只甜筒,拦住在冰淇淋店打工了一天闻到冰淇淋味儿都想吐的我:“周为安,我请你吃冰淇淋。”
我向右避开她,继续往前走。
“喂,周为安,我喜欢你。”她在后面叫,路灯把她举着冰淇淋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触及了我的影子。
我听到自己冷冷地说:你喜欢我,关我什么事?
我可以坠落到住在破旧的幽蓝街街尾,我可以读与民工孩子同坐一个教室的普通高中,我也可以像穷困家庭的男孩那样去打工,但我不能堕落到去喜欢像谭小蓝这样又矮又胖长得又丑的女孩子。
我不能理解谭小蓝喜欢我的自信来自于什么地方。毕竟我的成绩很好她的成绩很烂不是吗?毕竟我成为了她们学校无数女生偷偷喜欢的男神,而她只不过是一个比普通女生眼睛要小一点嘴巴要大一点个子要矮一点体重要高很多的普通女孩好吗?!
谭小蓝给我也写了情书,有一句她这样写:你是我的蓝色鸢尾,夏至未至你已至。我未盛开你却已经灿烂。我怕来不及。我怕再无机会。
我不记得当时我收到那么多的女生的信,为何独独打开了谭小蓝写的这一封。我也不知道为何她写了那么多的话,我独独记住了这一句。
我只记得后来,有很多个被孤独包围的寂静的深夜里,对于把那封信随意丢弃的后悔像长了刺的藤蔓,慢慢地爬满了我的心。
是谁捡起了那封信并且把它张贴在了学校食堂的公告栏,我不知道。也许是某个别有用意的女生,我记得一同丢弃的有好几封信,但唯独谭小蓝写的被人用花边装饰好并且加上了“写给周为安的情书”这个标题贴上了每天中午都会人潮如涌的食堂公告栏。
我向来远避人多的地方,所以当我被叫到老师的办公室时才知道了这件事情。老师温柔地安慰了我:像你这样出色的男生当然会有人喜欢,但我相信你不会因此影响学业的,你是我们学校的希望,是前来有好前途的人。
我走出办公室时与谭小蓝擦肩而过,谭小蓝的脸平静得可怕。然后,我真切地听到了刚才对我温柔相待的老师对谭小蓝吼:你还要脸不要了你!
然后,是谁被甩了一个耳光的声音。
耳光竟然是谭小蓝甩出去的。
谭小蓝因为公然殴打老师被勒令退学。谭小蓝的妈妈带了礼物到老师的家里,听说都跪下了,也于事无补。
谭小蓝正式退学的那天,这个偶尔才下雪的城市竟然下了雪。谭小蓝又在幽蓝街的街口拦住了我:“周为安。”
我未应答,但停止了脚步。
“告诉我,那封信不是你贴上去的。”谭小蓝语气里的肯定与信任摇摇欲坠却强行支撑着。
“是我。”我是这样承认的。接受现实才能改变现实。既然都是一场空,何不早些绝望破碎。
“周为安,你可不可以收起你那些自以为是的骄傲?”一向坚定,开朗,乐观得盲目地自信的谭小蓝,竟然语带哭音。
“你怎知自以为是的人不是你?”冷漠与厌恶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维,怎么可以有一个人将我看得这样透?怎么可以有人知道我落魄的全部?我不要剥光了灵魂赤裸地被人嘲笑,更何况这个人是谭小蓝。
那一夜的雪竟大得埋住了谭小蓝家阳台的鸢尾花,雪化之后,那些幽蓝街里唯一的翠绿因为冻伤而枯萎死去,最终被丢到了我家门前的垃圾堆里。
我鬼使神差地捡回来一颗腐烂了半边的球根,埋进花盆里,放在我们家唯一在午后时能见着一点儿阳光的窗台上。
母亲说:听说小蓝去学画画了。
画画大概是谭小蓝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在给我写的那封信的末尾,她画了一朵鸢尾花,钢笔画的素描,廖廖几笔,简约而传神。
高考之前的春末夏初,正是鸢尾花的花季,但谭小蓝家的阳台上,只剩下几棵叶子细瘦的茉莉,所有的鸢尾花,都在去年冬天那一夜的大雪里冻死了。
我家窗台上的花盆也毫无动静,大概那颗半烂的鸢尾花球茎,已经烂透了吧。就像终于死了心的谭小蓝,再也没有回过幽蓝街一样,蓝色的鸢尾花,终于在我的生命里湮灭。
高考我考得很好,在那所终于不能只用钱来判断高贵与否的大学里,我遇到了王薇安。她还是那样细致打理过的头发,精致地化了淡妆的脸,还有限量的裙子限量的鞋,而我,终于能坦然地穿着普通的运动鞋与牛仔站在她的面前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贫穷。
“听说你家破产了,我很难过。”王薇安这样说:“上次在咖啡店里见到的那个女孩,是你的女友吗?”
“嗯。”我被自己这个简短的回答吓了一跳,随即想起了谭小蓝有点儿小雀斑的圆圆脸,虽然不大却细长的眼睛,还有虽然大却形状个性得接近完美的嘴唇,还有她不管不顾地充满着青春的张扬与无忌的笑。
“她长得,很特别。”王薇安的语气里有失落,也有鄙异。我无暇去顾及她的想法,我陷入于对自己竟然在想念谭小蓝这件事的震惊里,心戚戚然,竟至全身颤抖。
在自己认为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在她已经有意示好的情况下,我竟落荒而逃。
大一的春天,被都市的高楼重重遮掩的幽蓝街寒意渗渗。
谭小蓝的妈妈把餐馆卖了,因为谭小蓝要去意大利。买下餐馆的人是我母亲,她把我们住的这小小的房子拿去银行抵押贷了款。她说儿子,跌倒不怕,再努力爬起来就是了。父亲终于戒了酒,成了餐馆的伙计,终日与妈妈忙忙碌碌。
谭小蓝走的那天,我发现窗台上的花盆竟长出了一点儿绿,我扑过去,仔细地看。是真的,我埋下去的半烂的鸢尾球茎没有死,它还长出了叶子。
我抱着那个冒出了绿尖儿的花盆上了开学的火车,在学校里又迎面遇到了王薇安,她问我,花盆里种的是什么。我说,是一朵蓝色的鸢尾花。
王薇安说留学她打算去英国,问我,会去哪一个国家。
我摇摇头,我说不知道。
我不是有钱人,我不能说去哪个国家留学就能去哪个国家留学。但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叫:意大利!意大利!意大利!
大四,我到底通过了雅思考试出了国,但不是意大利而是美国。
我去了意大利又能怎样呢?在某个开满鲜花的街道里遇到谭小蓝,然后说嗨,谭小蓝,我其实挺想念你的。
多没皮没脸。
我父母的小餐馆生意不错,他们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与激情。反而是我,我拿着去大洋彼岸的机票,看着已经长出了叶子却三年来始终不见开花的鸢尾花盆发呆。
我到底抱着花盆去敲了谭小蓝家的门。谭小蓝的妈妈开门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
我不是性格和善好相与的年轻男孩,我几乎不与邻居们打招呼。甚至在谭小蓝因我而起的退学事件里,我也未向他们表达过哪怕是一个眼神的歉意。
谭小蓝的爸爸收下了花盆。他有细长的眼和大嘴巴。谭小蓝是像父亲的女孩子。据说,如果女孩子长得像父亲的话,长大了会很有出息。
谭小蓝也是。
我到美国的第三年,开始在留学生网里听到她的消息:她成了唯一挤进了顶尖时尚帝国的年轻华裔时装设计师,还参加了纽约时装周。
“你们早就分手了对吗?”我当然没有资格参加纽约时装周,但身为富家名媛的王薇安去了。她见到了据说瘦成了一道闪电的谭小蓝:“她接受采访时说,她少女时是个胖子,是初恋失恋后变瘦的。好吧,我愿意承认她瘦了之后特别的有个性特别的好看,品味也不错。”
王薇安完全以时尚的角度去评判谭小蓝了。对她来说,喜欢的男孩的前女友变得漂亮了,是特别不忿的一件事情。
这种不忿,让她很多次都刻意制造了我与谭小蓝的一再错过:谭小蓝被邀请来留学生派对的时候,王薇安说胃痛拜托我送她去医院。谭小蓝来我们学校演讲的时候,王薇安硬拉着我去了海边度假。谭小蓝回国探亲的时候,王薇安弄丢了我回国的机票。
但我到底在网站上见到了谭小蓝的照片,细长的眼与亮红的嘴唇,一袭黑衣,竟然风华无限。
去年我回去的时候,遇上了幽蓝街拆迁。谭小蓝的爸爸真是特别的爱鸢尾花,我送还给他的那盘鸢尾花在他的照顾下,竟然盛开了。被他抱着,上了搬家的货车。
不知道谭小蓝回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
10
有一些往事,想着想着,就像忘记了一样。
有一些感情,念着念着,就像消失了一样。
我博士毕业在华尔街找到工作的时候,王薇安哭着说她等了我这么多年的时候,我虽然心里若有所失,还是点了点头。
王薇安开始高高兴兴地准备我们的婚礼,她甚至自己回国去见了我拿到了拆迁赔偿后仍开着小餐馆小富即安的父母。我的母亲很喜欢她,特意打电话来说要来美国参加我们的婚礼。
母亲没有对我说,谭小蓝回去探亲时去找过我的事。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与谭小蓝的再次相见,竟然是在她给我设计结婚礼服的时候。那句“你留下来的鸢尾花开得很好”在她的心里转了千百万遍,最终说出口的,竟然成了:恭喜你,周为安。
我嗯了一声,王薇安兴高采烈的谢谢就接了上来,我想,在谭小蓝眼里,我比以往更沉默更古怪,古怪得没有一点新郎的样子。
谭小蓝,你一定也没有忘记我,对吧?否则,不会带着那棵鸢尾花的球茎,飞越了太平洋,然后把它,细致地种在了你的阳台上。
我迎娶王薇安的第二天,谭小蓝与朋友出海散心。那天的纽约市风和日丽,我怎么也不相信海上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将她吞没。
关于谭小蓝在海上遇风暴失踪的消息,我只在报纸时尚版的一个小角落看到的,上面说,经多日搜索无果,判断为死亡。
报纸上登了一张谭小蓝的照片,像是在参加什么时尚派对时拍的,一袭宝蓝色的裙装,配上冷峻而艳丽的妆容,特别的美。
我轻轻把报纸折叠好,放回原处,假装没有看到。谭小蓝一定在某个地方妖艳着,怎么会失踪。
怎么会死!?
11
直到我接到了谭小蓝妈妈的电话,她说,想了很久,相熟的人也就只有我在美国,问我能不能去谭小蓝的公寓,替她收拾收拾遗物。
还说:上次小蓝回来,又提起了你。
为什么是又,我没有去细究。怕细细地想起来的事,都是大大的针刺,一下就能刺穿我早已苟延残喘的心脏。
谭小蓝的公寓里,充满着一个成功的时尚女郎所能拥有的一切。只有阳台上枯萎的那株鸢尾花,像一个遥远与脆弱的伤口,藏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把花盆里的鸢尾花球茎再次挖了出来,带回了家,种在了后院里。第二年春天的时候,竟活了。我欣喜若狂地把周围的草坪都清理掉了,为此与妻子吵了一架。我把那株鸢尾视为谭小蓝,它活了,谭小蓝就一定也在某个地方活着。
谭小蓝,可笑吧?自欺欺人竟然是我想念你的方式。
谭小蓝,我在对的时间里,遇上了对的人。
我虽然对你充满了厌恶与回避,但也因此而深刻地成长。
而你,在对的时间里,遇见了不对的我。就似你写给我的信里说的:你是我的蓝色鸢尾,夏至未至你已至。我未盛开你却已经灿烂。我怕来不及。我怕再无机会。其实,这句话应该由我对你说。在我躲在自以为是的阴暗里的时候,你已宽阔而明亮地发光于我的生命。我像一个自怜的人寂寂地穿行于这个世界的某个阴影角落的时候,你已散发出属于你的宝石一样的光亮。是我不知道我已来不及。是我不知道我已再无机会。
所以,我只能留在这个世界上,有妻有子,有儿有女,可耻地幸福生活着。
那个鸢尾花的球茎,多年以后长满了我后院的草坪,我用心地去护理它们,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一直没有开过花。
有一天,我在陪女儿看一本图画书,她忽然说:爸爸,这书上说花也是有心的,花的心死了,花就开不成了。
我忽然就老泪纵横。
谭小蓝,这不会开花的鸢尾,就是我永远错过了的你。
夏至已至你未至。
永不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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