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胡光波读曹旭先生《斗鼠记》有感:赢者之败
赢者之败
——读曹旭先生《斗鼠记》
在与人审美相关的动物中,有的象征意义几乎固定化:褒义者如牛勤劳(“老黄牛”“孺子牛”)、狗忠心(东方虽多含贬义,而西方则多褒赞)、虎雄猛(“龙虎精神”以虎为主,龙是虚的)等,贬义者如蛇狡猾(《圣经》中就引诱人类始祖),狼贪婪(《神曲》即赋予此义)、豹淫欲(同上)等。当然,有些动物在一定语境下,人则取其另一面,如以七匹狼命衣,以蛇为间谍取名,以猎豹为防恐部队标志等,而与鼠相关者,则几乎全为贬义,如贼眉鼠眼、胆小如鼠、鼠目寸光、首鼠两端等。
不过,老子言美丑观念相对而生,庄子言大美存于天地之间,自然美为大家所公认,而人世之美往往是“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所谓美丑其实并无绝对界线,人们可各取所需,或化美为丑,或变丑为美。那些优秀之作,常能打破僵死的审美观,示人以新鲜感受。如“松竹梅”,在中国文化中被尊为岁寒三友,赞美者向未销歇。但是,杜甫基于其表达所需,偏说:“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之四)当然,读者欲解其意,须揆之其时其事。曹旭先生收入《我是稻草人》第五辑的《斗鼠记》,即颠覆了传统的美学观,其作之末,当自己费尽心思,残忍地灭鼠之后,非但享受不到一丝胜利喜悦,反而像置身于鲁迅所言的“无物之阵”(《野草·这样的战士》),顿觉精神空虚,迷惘无着。
本文虽也不过两千余字,但作者设置八个节次,各节相对独立,可省掉上下节人为的衔接之语。这样读来,既眉目清楚,又轻松愉快。不过,此篇的用意,又非能以一般的“儿童文学”视之,其刻画出胜者内心涌起的荒诞空虚感,不啻为一篇存在主义哲学小品文。
鼠是啮齿动物,体型短小,胆怯力薄,虽天敌甚多,但机警多智,繁殖力极强,其在地球的生存期,远非人所能比。人鼠虽所属异类,但同是哺乳动物,其器官构造与生理机能有相近之处,因此现代医药在用于实际临床前,常以鼠做试验,待有明显疗效后,方用之于人。不过,人鼠生活规律有异,人多夜眠昼出,鼠则昼伏夜动,若能各遵其生活习性,各享其生存空间,则相安无事,也就有各自的存在意义。但是,自古以来人鼠之争,向未断绝,而鼠之为人所厌,似成定论。
本文所写斗鼠,乃因作者书斋夜读,小鼠溜入撒泼。起初,作者并无恶意,以为鼠游错地后,会自动离开。不意,鼠一进来,即安营扎寨,且大肆破坏,屎尿盈屋熏天,所啮碎片遍布。故而,触怒作者。一场人鼠之战,不免爆发:作者为求清思不扰,小鼠则企一地栖息。
为了灭鼠,作者可谓用尽人类的机心:一则采取“围城”,关门以待其饿毙。不过,小看了鼠的智力,它一动不动,以观其变,四天之后,人的计策失效。二则施用“空城计”,开门待鼠以逃,鼠似知其意,隐藏不动。三则将书斋堆成东南西北四个“战区”,关门捉拿,但鼠蜷缩一屋之隅,不管人怎样恐吓诱骗,都不为所动,人只好自堕其气。四则买剧毒药,与油条相拌,企图将鼠毒死,但鼠虽食而拉稀,依然存活,简直把人气死。五则借大猫灭之,岂料因待猫如上宾,猫懒于捕鼠,反肆意妄为,其勾当无异于鼠。结果,人灭鼠心思用尽,而束手无策。
在百般无奈之下,作者反思人鼠相争,实乃争夺空间,争夺居住权,既然灭鼠不成,不如承认它的存在,承认他对小房间也有部分主权,以后只求人鼠相安无事即可。如果文章至此终结,则此显得过于平顺,意味大减。不料,学校新房落成,自己可依例搬家,离开这伤心之地。但是,在灭鼠之争中就此悄然撤退,又于心不甘,觉得是变相逃跑:“斗争了几个月,怎么斗到后来,居住权倒落到鼠手里去了?老鼠可以住下去,我却要搬出去?但你能拒绝搬新房吗?那是早也盼,晚也盼,盼了八年的新房,人生有多少八年呢?”因此,人之竞心复起,有心与鼠大战下去,而学校分房的拖拉,给自己赢得了几个月的斗争机会。最后,妻子买来铁笼子,一向狡猾的鼠,这回轻易上当。一旦鼠入铁笼,人就用开水浇头:“惩罚只能用一壶沸水兜头灌浇。“吱、吱”叫的鼠在笼中来回逃窜、挣扎,直至缩蜷,僵死,那一幕极惨。儿子跑来看,我不愿让儿子看,因为这是一只从小离家独自在外谋生的小鼠。 ”灭鼠的残忍,既给年幼的儿子以不良印象,也触发了作者的愧疚之心。鼠死之后,作者心生悔恕之意,并作了如下感喟:“不久,我也搬走了;而且,永远离开了那间小屋。我忽然觉得有些聊赖,有些悲哀:胜利者和失败者相生相灭,留下小屋空荡荡。”
在这场人鼠不对等的较量中,作为万物灵长的人,想尽了种种毒计,企图绝灭一只走投无路、惟求苟存的小鼠,人的百般设局、残忍无情与鼠的隐忍退缩、孤苦无助,通过细腻之笔刻画出来。因此,战争看似以人的胜利作结,人却丧失了天性的仁善,造成精神的自责。作者实际宣示众生平等,人与动物应相安无事,一方没有绝灭一方的权利,以此维护长期以来的生态状况。人一旦自持过高,妄想凌驾于万物之上,顺依一己私利,肆意剥夺动物生命,反过来会斫伤人的灵性,将自己精神异化。看看吧,“当小屋空荡荡”之时,人的灵魂已飘游虚空,无处所安了。 2018/12/3下午
胡光波,陕西蓝田人。大学毕业。曾任中学、大学教师,现为某学报编辑。发表论文 若干。近几年,写点随笔之类,纯属业余爱好,于朋友间交流。无大志,不期名;拙于文,多草作;再练笔十年,看有无长进。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