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本与认同:“大一统”视野下盐井历史书写——以康熙《黑盐井志》为例
盐井志作为地方志的一种,是专门记录盐井地情的志书,仅见于云南一省。目前,学界除在论著中广泛引用盐井志的史料外,对盐井志的修纂过程、编纂体例、文本特色以及所反映的地域文化等内容缺乏关注。本文拟以康熙《黑盐井志》为中心,探讨清代“大一统”视野下盐井历史书写的文本特色及其所反映的地域文化认同,以求教于诸方家。
清朝采取了多样的文化策略,通过一系列方志、典籍等图书编纂活动,塑造“大一统”概念的文化内涵[1]。清朝建立后,为迅速了解各地山川形势、风土民情,以巩固统治政权,诏令各地开展修志活动。康熙十一年(1672),大学士卫周祚上奏纂修《大清一统志》称:“各省《通志》宜修,如天下山川、形势、户口、丁徭、地亩、钱粮、风俗、人物、疆域、险要,宜汇集成帙,名曰通志,诚一代文献也。”卫周祚指出,当时“各直省尚未编修,甚属缺典”,不足以彰显大清一统的“兴隆盛治”,建议以抚臣贾汉复进呈以纂修告竣的《河南通志》《陕西通志》为契机,“请敕下各省督抚,聘集夙儒名贤,接古续今,纂辑成书,总发翰林院,汇为《大清一统志》”。为纂修《大清一统志》收集资料,康熙帝采纳卫周祚的奏议,“诏天下直省、府、州、县咸修辑志书,于是直省有司各设馆,饩集高材生以从事”[2]。由此可知,初修《大清一统志》形成定议后,整体程序是:从朝廷到地方,自上而下逐级谕令修志,并颁布以《河南通志》《陕西通志》为纂修范本;州县志成而修府志,府志成而修通志,自下而上,逐级汇纂,最终修成《大清一统志》。
黑井的名字,最早出现在元代《混一方舆胜览》中:“云南盐井四十余所,推姚州白井、威楚黑井最佳。”[3]据此可知,黑井在元代已是声名远播。清朝初期,由于黑井地区的移民逐渐增加,井盐开发越来越盛,黑井也成为云南最重要的盐井之一。在《大清一统志》纂修大背景的影响下,地处边陲的黑井开始编修盐井志,康熙《黑盐井志》“序”开篇即曰:“我皇上特命儒臣,纂修一统志,诏天下各进省志,益为天下万世国计民生、久安长治计也。”可见,《大清一统志》的纂修是助推黑盐井修志的直接动因。其进而指出:“志之云者,凡以为敷政立教之本也。必也顺其地之所宜,因其人之所就,酌之于古,而得其可久;准之于今,而得其可通。弊之所起,虽细不遗;利之所兴,虽细必载,于以上之。当宁披图展卷,如在目前,则志之能事其庶几焉。苟徒攟摭旧闻,铺张轶事。则考证于见闻,未必曲合人情;取信于简编,未必适符,事会袭成说以掩饰其无能。为之,具是不若无志者之相安也。如是,则黑井志乌容以不作乎?”[4]这表明了全国编修《大清一统志》直接推动了黑盐井修志,而修志的目的在于兴利除弊,“乌容以不作”。
康熙《黑盐井志》由盐课提举司提举沈懋价主修。而盐课提举司作为嵌在王朝常规行政建置中的“特区”,是掌管食盐产运销的机构,主要职能不在管民而是纳赋,因此其辖境内的民户及井司内所涉田土、捐输、差银、命盗案件等主要归所在州、县处理,而提举则只是协助办理。随着清朝的建立,提举司的地位与职能再次明确化,最终“复归直隶”[5]。那么,在《大清一统志》纂修的大背景下,以纳赋为主要工作的盐课提举司为什么要为黑盐井纂修志书呢?时任盐课提举司提举的沈懋价认为:第一,黑盐井地理位置独特。他说:“云南远在天末,在州县有地丁,而在各井有盐课。州县之地势平衍,而各井之疆域险隘,故,不独各井与州县不同,而黑井尤与八井不同也。若不条而分之,缕而晰之,又乌知黑井之形势、人民、物产、课额若此哉。”[6]第二,黑盐井缴纳赋税的数额巨大。“黑井一隅,距会城三百五十里,以滇视井,则井弹丸耳。而课额则当云南地丁之半,而八井则什百焉。故人之言赋税者,率以黑井为巨擘,而徵求倍于他井,煎盐多,办课重,而疆域形势,卒不之察,又遑问其山川、风气、土产、物宜、民生、利弊、政事得失乎。”[7]第三,有关黑盐井的文献记载过于简略,且缺乏实地考察,记述存在疏误。沈氏曰:“二帝三王之代邈矣。难稽秦汉迄今,传闻可考,旧亦载之府志。然志矣而不精,其究失之也误。亦尝载之通志,然精矣而不备,其究失之也略。故有以他处事,而载之黑井者。又有以黑井事,而载之他处者。是非府志与通志之互相牴牾而好为是误与略也。府志,则纂修于逆氛初靖之日,文献无徵,典章不备,其时、其人仓卒以应。部限通志,则续修于乱略削平之后,又以府志为进退,虽其体要所存,章明较著,然取精多,用物弘,卷帖浩繁,有不得不略者,无惑也。盐课之外,他不之及也。嗟乎!使盐课之外,余无可述,亦何以办课?饷甲于两迤,而成其为黑井也。盖不亲历其地,不身当其事,不久之以日月,不考之于故老,鲜有不扪龠揣烛者,耳闻不如目见,良有以也。”[8]基于以上三个方面对黑盐井历史和现状的认识,沈懋价觉得自己奉命选派“来视井地十季,于兹人情、土俗,不为不知;地方盐政,不为不悉;而又当圣天子久道化成之会,礼明乐备之日,而不能以忧国忧民之隐,立体达用,不系一官之重轻,不谋一井之安危,恐不学无术,终贻同官之讥也”[9]。由于黑盐井文献阙略,沈懋价担任黑盐井盐课提举两年半时间,了解当地风土人情,熟悉盐政,在朝廷长期倡导、教化成功、礼明乐备之际,如果自己不学无术,肯定会让同僚讥笑,所以将修志视为一种地域认同的自觉行为。
康熙《黑盐井志》由候选训导杨璿主纂。杨璿是黑盐井的地方士人,他“生于斯,长于斯,饘斯、粥斯、吾数世恒托于斯”。由于长期生活在黑盐井,杨璿对“其星野、地舆则其旧所观察也。山川、疆域则旧所钓游,旧所跋履也。建设、学校则其所奉令承教者。气候、风俗则其所薰陶渐染者。官师、人物、乡贤、名宦、孝义、节烈则其所歌咏传述,则效取法者。井区、坊界、桥梁、道路、胜景、祠庙,则其所往来进退,瞻仰登眺者。铺哨、兵防则资其卫焉。义仓、义田则资其养焉。至于盐政,则一井之生齿所系以衣食”[10]。作为当地人,杨璿非常熟悉黑盐井的地理环境、风俗物产、城池学校、古迹庙宇、人物乡贤及黑井盐政等多方面情况,有着强烈的地域认同感,主持编纂黑盐井志也是他的一种自觉行为。他说:“予自蚤岁,有志缀缉,顾百忧熏心,三馀少暇,吹竽不竞,汲绠空悬,岂复敢以斯文自诡。且以蓬户桑枢之子,妄谈治世安民之略,识者鄙焉。”[11]那么,杨璿早年就有为黑盐井修志的想法,但是顾虑其出身贫苦,学养不够,担心让别人认为粗鄙浅陋,修志时机不成熟。而恰恰就在康熙四十九年(1710),也就是沈懋价主政盐课提举两年半之际,“念井志阙略,无以信今而传后也,属予(杨璿)编辑”。于是,杨璿“近承沈公之指,兼以同人之托,旁搜远绍,汇别门分,首以巨公之奏䟽,次及先正讨论,凡一话一言,可以订得失传是非者,采而录之”[12],施展才华,致力于纂修志书。
明清时期,随着方志编纂的经常化与制度化,在对地方历史不断追溯和书写的过程中,以方志编纂者为代表的知识精英,其地方文化意识被不断唤醒和强化。在帝国文化版图中为家乡争取一席之地,是大多数方志编纂者的文化自觉和目标追求9。通过沈懋价、杨璿二人的序言可以看出,《黑盐井志》正是在朝廷《大清一统志》纂修的大背景下,地方官与地方士人双方都有自觉修志的意识,认同黑盐井具有独特的地理位置与地域文化特点,二者协作,“凡以为井也。井之形势、利弊、盐课、政事。上自星野,下及风俗,纤悉具载,本末兼该”。志书修成,黑盐井“地无不可治之时。而为井司者,亦可以告无罪于天下、鬼神矣”[13]。这说明沈懋价作为黑盐井的地方官,充分认识到志书对于黑盐井地区的重要性,修纂完成可以“无罪于天下、鬼神”。
正是由于黑盐井的地方官与士人都强烈意识到“黑井一隅”也是国史之所应俱存,如果不能及时搜集资料和编纂成志,就会导致史事遗漏或失传。于是,《黑盐井志》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与系统。自康熙《黑盐井志》修成后,朱璋纂修乾隆《黑盐井志》八卷,王定柱纂修嘉庆《黑盐井志》二十七卷,李良年修光绪《黑盐井志》四十卷(抄本),这些黑盐井志系统记录了黑井的地理环境、物产风俗、城池庙宇、学校文化、人物乡贤及黑井盐政等多方面情况,对了解黑井古代社会有着重要价值。
地域文化是一个地区的人们在长期生产、生活、劳作,以及社会历史的演进中积淀而成的。无论是名胜古迹、历史文化遗存、地方传说等显性文化,还是社会风俗、思维习惯、道德传统和价值观等隐性文化,无一不渗透着浓郁的地域色彩11。黑井,作为内陆的盐矿地区,“距会城三百五十里”,从云南看黑井,其仅为弹丸之地,从依附于楚雄府定远县到直隶于云南布政使司,均非独立政区。康熙四十二年(1703)五月,提督学政王之枢曰:“黑井虽属弹丸,其中人材繁盛之处,原当一邑,而课税甲滇。”[14]学政也认为,黑盐井地虽小,但课税甲滇,原当一邑。而康熙《黑盐井志》的修纂者则认为,黑井是一个独立的“政区”,拥有独立的地域文化。康熙《黑盐井志》分八卷三十一类目,依次为:天文、舆图、疆域(形势附)、山川、古迹、胜景、物产、风俗、气候、祥异、建设、城池、秩官、名宦、关哨、井兵、坛庙、仓廒、水道、学校、义仓、祀典、人物、贡选、乡贤、文行、孝义、列女、流寓、黑井盐政(沿革附)、艺文。从这些卷目可以看出,志书中除突出黑盐井的盐政特色外,还记叙地理、山川、沿革、地域文化环境及风俗特点,将地理与文化风俗有机地结合,描绘出了一幅黑盐井纵贯古今的地域文化图景,从而构建了具有综合性与理论性的地域文化阐释学。
地方志是地域文化的重要载体,地域文化是地方志的主体。所谓地方特色与时代特色,其实主要的也就是地域文化特色[15]。地方志得以在中国传承下来,本身就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方志的传承就是文化传统的延续,或者说方志就属于地域文化范畴[16]。从康熙《黑盐井志》来看,“盐井”为盐井志的特色地域文化。志书中专列“黑井盐政”一卷,从井名、额课、公费、额征、杂费、沿革、盐法、行盐地方、薪本役食等方面,全方位记录黑盐井的历史与现状以及与之相关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活动,这些都属于广义的社会文化范畴。而黑井的社会文化与其自然环境是密不可分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盐井志书是黑井地域文化的最佳载体。康熙《黑盐井志》“盐法”曰:“滇产九井,而黑井居其首。煎煮有菹薪之费也,挽运有牛马之劳也,以视夫出于海,载于舡者径庭矣!此滇之盐政所以异于淮浙之盐政也。”[17]这里明确指出云南盐政与淮浙盐政的不同之处,亦即一方水土培育了一方独特的地域文化,也可以说,《黑盐井志》就是黑井的一部地域文化发展史。
地域文化是由特定区域的地理环境、人们的生产方式和社会生活方式以及历史文化传统所决定的[18]。在《黑盐井志》中,修志者从以下方面构建黑盐井的地域文化图景:第一,通过“舆图”“疆域”反映黑盐井的地理环境与地域分布。“舆图”小序云:“朝廷设一官,即有一官之土地赋课。相同职守,斯在土地不同,故舆图亦不同也。”其认为,地方官的职守相同,而所在的地域不同,舆图也就不同。该志进一步指出:“我皇上继天立极,中外一统,四海九州,具在幅员,蒙古乌斯,且敕绘备览,矧云南久沐皇仁,而黑井一隅,课甲两迤,虽其所入,不足当内府之毫末,然较之全滇,则亦财赋奥区也。爰绘成图,以俟采风者。”17因为全国一统,蒙古、西藏都奉敕绘图,云南久受天子的德化,而黑井对于云南而言更是财货赋税的腹地,必须绘制舆图,以等待史官采风。所以,志书绘制《黑盐井西岸图》《黑盐井东岸图》各一幅,标注司治、盐课司、盐井、坊、山等重要地点。
第二,在“疆域”中,修志者俨然认为黑井是独立的“实土之区”,“平畴旷野,广厦夏屋,不亚于通都大邑也”,其地“东至神树哨二里,接壤定远县松坪界;南至白土坡,接定远县三道河、广通县界;西至白塔一里,接壤定远县界;北至苍蝇沟、伏隆井五里,接壤定远县界”18。详细记录了黑井的疆域四至,俨然以独立的“行政区域”“自居”。
第三,通过“学校”反映黑井人才培育情况。黑井于明代万历四十五年(1617)卜建文庙,天启二年(1622)“署井司马良德请照各省盐司事例,详定考案,建学设官,巡抚都御史闵宏学具题。八月,奉旨设学正一员,例照州制。”[19]可见黑井设学正一员,例照州制。修志者指出:“今我皇上,崇文重道,加意人材。所在学宫,俾有司以时修理,且训士有文,育财有额。或置义学,或设书院,其所以作养造就之意至厚,有牧民之责者,讵敢忽诸上之□□皇酞,下之倡道风俗,皆于学校是望,而士游其中者,当自思其重,而不敢忽可也。”[20]纂修者认为建立义学、书院是治民官吏的责任,培育人才,倡导风俗是学校的希望所在,为士人提供学习场所是非常重要的,因而不敢忽视学校记述,志书中详细记录了黑盐井文庙、义学及龙江书院情况。
第四,通过“人物”“贡选”“乡贤”“文行”“孝义”“列女”“艺文”等梳理自身的地域文化传承。“人物”曰:“自有云南以来,其人物不多见,而黑井之人概见,是岂教化之未被与抑,亦风气之未开也。不择地,豪杰之兴不待文,如果砥行砺节,刮垢挽近,矫首天壤,则勋庸功烈,彪炳当时,行谊文章;祀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大行名细,行受细名,行成于己,名成于人。”此即对为什么要记录黑盐井的人物阐明了意图,当前“正井诸人士,争目淬厉,立德、立功、立言以求表见之一时也。不然,生长财赋之区,饱暖肥耳,晏安乐逸,苟免侥幸,面见颜厚面,迄名之不成,行之不力,上怨天,下尤人,不又重负兹土也哉”[21]。那么,正值黑井人士不激励磨炼,立德、立功、立言的大好时机,如果不能彰显声名,就会辜负生长的这片土地。所以,在“人物”“贡选”中,分进士、举人、武举、廪膳、增广、附学、武学、赞礼等八类,记录人物130余人;分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巡按、按察司等二十二类,补遗收录迁移黑盐井造丁人员60余人,以求“人材与地方之相轻重如”。在“乡贤”中列明代苏仪、杨真、李友直、李銮、李朝阳等五人,主纂杨璿认为:“以上五人,前后中式文章科目,为井地开风气,虽行事不少㮣见”,但是在黑盐井“开辟之初”,而能考中科举,“不可泯没”,因此“入之乡贤,俾后之读书者,有所兴起焉”[22],以发挥榜样示范作用。在“文行”中记录文章与德行并优的七人事迹,乡党称他们“孝弟朋友,服其信义”,与其“托之空言,不如见之实事”,这些人“或托之诗歌,或写之词赋,其性情衷曲”,那么在千百年以后,会“令人爱之慕之”,也不枉“身履其地,亲见其人”,以让“文行”事迹传诸后世[23]。在“孝义”中,记录以孝义著称的王諹简传,曰:“王諹,岁贡,任大理府学教授,虚心积学,性友爱,诸兄与语,视听惟谨,兄病笃吁天,请代割股,和药以进者,再兄寻没,哀毁无已,抚其兄子女,嫁娶成立,不啻如己出。”[24]聊聊数语勾画了一个为兄割肉和药、兄亡抚养其子女的孝悌人物形象。在“列女”中,记录13位列女的简要事迹,认为黑盐井的女子“生长闺阁之中,缔结罗之好,仰侍舅姑,俯亲针黹”,或“遭逢贫贱,自分糟糠,织履北窗,馌饷南亩,饭粗粝,羹藜藿”,或“事出意外,变生凡席,昊天不吊,良人云殂,仰天槌心”,她们“贫贱以俱老,乡里不知其名,疏远不蒙其面,安常处顺,亦不自知其家庭之乐也”。所以,记录列女以让“党闾歆羡称道”[25]。纵观康熙《黑盐井志》,“艺文”几近一半,“关于地方利弊者,登之不遗”,收录有关黑盐井的碑记、奏疏、诗词曲赋,足见修志者对黑盐井地区艺文作品保存的重视。
费孝通认为:“传统是社会所累积的经验……文化本来就是传统,不论哪一个社会,绝不会没有传统的。”[26]美国人类学家克拉克洪指出:“一个社会要想从以往的文化中完全解放出来是根本不可想象的,离开文化传统的基础而求变、求新,其结果必然招致失败。”[27]地域文化具有稳定性和传承性,它是在相对稳定的环境中,在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社会因素等多种要素的作用下,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逐步孕育和形成的。正是因为其形成要素和机制均具有特殊性,所以造成了地域文化发展中表现较强的形态上的稳定性、历史发展上的传承性和文化外观上的独特性[28]。康熙《黑盐井志》通过具体的记述,全面反映黑井历史上形成的文化认同,充分揭示地域文化的独特性、稳定性、传承性、发展性等特点。如“建设”曰:“滇之有井,其来旧矣。混沌未分,水土莫辨,不知所谓盐也又安有所谓井。井者出盐处也。禹随山刊木,九州攸同,其见于青州曰:厥贡盐。又见于洪范曰:润下作咸。后之人又因其地而别之,东曰斥,西曰卤,要之皆盐也。其时,听民自取用耳。周礼盐人掌盐之政,令以供百事之盐,以下贡上,以资食用,无征榷,亦无专司。迄后,风气日开,嗜欲日烦,居其地者,视卤之所出峪之,使深导之,使宽别其源流,加以匡郭,谓之曰井。又因其无以收藏致远也,乃取沮薪火之煅炼成质,遂名曰盐。唐虞以前邈乎莫考。”[29]修志者引经据典对黑盐井的源头做了系统梳理,又曰:“自夏、商、周、秦、汉、蜀、晋、宋、齐、梁、陈、隋、唐、五代,其地非不设官也。官之名不传也。元明以前附羁縻,葆就之列,其名与地不能尽合,代远事湮,约略可考。”[30]其认为由于不设专职官员治理,则造成黑盐井“代远事湮,约略可考”,进而指出:“南中志,南广蜻蛉,俱有盐官。蜻蛉为姚州,南广则黑井也。又曰:黑于五色中最长,故名其井之大者。白于五色中最著,又名其井。之次者又十二支分之,黑井牛、白井羊、洛井马,而若狼、若孤、若朕、若鹅,则末也。故,九井以黑为首而井自设官以来,出治有署,育才有学,积贮有仓,出盐有井,事神有坛庙,传命有邮递,便行旅有关梁,通运行有地方。今古相仍,规模粗具,例得互考,备载以附于皇舆之末。”[31]可见,黑井地域文化有漫长的发生和发展过程,在历史时间与空间里具有相对独特性、稳定性。
地域文化有相对稳定性的一面,也有相对变化的一面,融静态性与动态性一体。康熙《黑盐井志》通过“风俗”反映黑井风俗习惯变迁:“自明初谪戍来者,有游宦寄籍者,有商贾置业者,有就近赁居者,故冠、婚、丧、祭,与中州不相远。男不镃基,女不抒轴。习尚繁华,人多慷慨。以信义相高,耻词讼,喜读书,立门户。男不及冠不婚,女不及笄不嫁。不论财丧祭悉用家礼,如新婚之餪,新丧之复挽,近不知讪,笈不辍口。”[32]可以看到,明代黑井地方的风俗习惯,与中原地区无异。因此,“自有明三百年,迄国朝六十七年。生齿日繁,风气日开,教化大行,文章渐著,人物气象,卓有可观。”[33]然而,无奈的是“俗尚波糜士者不能竟其志,农者不能卒其业,工者每葼废,商者多怠惰,其入有限,其出无穷,以致悲叹穷庐,遂成枯落。以故尽一生之日,而卒无再传之蓄也”[34]。由于“俗尚”波及黑盐井地区,导致当地民众生产生活风俗习惯发生变化。在这样的情况下,就要求“守土者,主持教化于上,倡导鼓舞于下。障百川而东之,挽狂澜于既倒。勤以作其气,俭以厚其藏。积日以月,积月以岁,渐之以仁,摩之以义”,如果这样的话,“安知后日之井地,不科甲接踵,家给人足”[35]。这一过程表明,黑井地域风俗文化的动态性,黑井风俗在传播的过程中受“俗尚”的影响而不断变化更新。那么,黑盐井独立地域文化意识的不断强化,最终导致的结果是黑盐井由盐课提举司管辖的“特区”变成真正的独立区划。这一过程是在民国初年完成的,民国二年(1913)政府将产盐的黑、猴、琅、阿四井合并成立盐兴县。这既是黑井作为“财赋奥区”独立运作的结果,也是这一区域新的地域文化观形成的最终标志。
综上所述,参与纂修黑井志书的地方官与当地士人,都自觉认同黑井地域文化。在全国轰轰烈烈的《大清一统志》编修热潮中,他们不想黑井这样有着悠久历史的“弹丸之地”,被疏远或边缘化。在“大一统”的文化背景下,自觉超越狭隘的地域局限,把黑井区域文化图景主动融入国家统一文化规划之中,以致力于建构地域文化,从而表达了“大一统”不仅是独立政区意识形态的自觉渴望,同时也是“非独立政区”官绅士人发自内心的文化认同。因此,有清一代,黑井先后四次修纂《黑盐井志》,在不同的历史时空洞悉地域文化的“巨细缓急,前后上下,其因、其创、其损、其益”30,既客观记录了地域文化相对稳定的传统,又阐明了地域文化的变化更新。可贵的是,修志者在构建黑井地域文化时,以发展眼光处理变与不变的辩证关系;同时,又能感知黑井独特地域文化的形成,是由于环境、群体、风俗、时代等多元要素综合交织的结果,这正是《黑盐井志》构建地域文化的精髓所在。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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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1][12] 沈懋价.康熙黑盐井志:序[M].李希林,主点校.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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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麻国庆,朱伟.社会主义新传统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J].开放时代,2014(6).
[32] 陈大路,谷晓红.地域文化基本特征的新审视[J].学术交流,2007(11).
[33] 沈懋价.康熙黑盐井志:建设[M].李希林,主点校.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3:30.
[34] 沈懋价.康熙黑盐井志:风俗[M].李希林,主点校.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3:25.
[35] 沈懋价.康熙黑盐井志:序[M].李希林,主点校.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3:7.
陈郑云(1987—),男,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
原载于《盐业史研究》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