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翼丨唐朝那场雪

02   唐朝那场雪

那是一个村里的少年,雪花一样的少年。

少年在油灯下读诗,读得很刻苦,很认真,很用力——鸟绝千山,人灭万径;孤舟独钓,寒江蓑笠——他在回望唐朝那场雪,他在对话那位老人。

炉火。油灯。少年。古诗。像一幅油画。一个梦境。白雪一样的茫然与孤单,飘飘洒洒,翻山越岭,刻骨铭心,肆虐蔓延。

油画动了起来,像流淌的梦境:少年起身,轻轻开门,走出石头房子。他将鞋脱掉,放在门槛上,赤脚走进深雪覆盖的院子。

他的脚长冻疮了——他的脚一到冬天就长冻疮,根本不跟他商量,根本不管他是否愿意——很痒,痒得难受,不能抓,越抓越痒,甚至开裂,出血。赤脚去到雪地里,会感觉好一些。

雪还在下。夜风很大,呼啸着,尖叫着,撕扯着雪,也撕扯着少年的心。慢慢的,少年有些害怕了,不晓得害怕什么,总之是有些害怕。脚也不痒了。一点都不痒。冰凉,冻僵,麻木,几乎毫无知觉。

忽然,院墙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少年吓坏了。他停下脚步,听,那是真的,而且越来越近。他想到回屋,立刻,马上,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他甚至非常渴望接下来会发生点什么。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就着雪光,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村里的老人,一个被人们视为疯子的老人。

老人也看见他了,停了一下,慢慢走过来,也不说话,只是摸摸他的头,然后又转身走开了。

雪依然在下。夜风依然很大,依然呼啸着,尖叫着,撕扯着雪。但是少年的心却渐渐安静下来了,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那首诗,忽然知道了万径千山孤舟蓑笠到底在哪里。他甚至隐约觉得,那其实是一首很可爱的“嘟嘴”的诗,跟他受了委屈的时候是一样的。

他走回门槛,躬身穿鞋,轻轻推门进屋。少年独自睡了——显而易见,他记起一些事情——疲惫也是显而易见的,少年已经很困了。

来处是颠簸的——就算仅仅只是冻疮的来处——他毕竟太小了,不过10来岁,他扛不住上千年的撕扯与沉重。

少年很快进入梦想。他梦见自己唯一的裤子破了,屁股裸露在外面。他想要找个人缝,很着急,到处找。他还背着书包,他要去上学,他看不见父母。

我已经习惯了,我是雪天使,我常会碰到这样的场景。我来自雪国,很少说话。我静观尘世,一任风吼。孤独,冷清,疼痛,迷茫,与我无关。

奇怪!人都以为我美——壮美,凄美……各种美——却因此忘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方说,谁会用心看看雪花?谁会知道或了解一点水晶?谁明白雪花与水晶如何在人间行使疗愈?

谁会把花看成春天吗?不会吧?那么,有没有人,将寂寞当成雪?

我依然记得唐朝那场雪:

临近黄昏,江上无人,四野寂静,空无一物。一个和尚江上横舟,雕塑一样,盯着远方。

雪还在下,甚至更大。和尚已成雪人。和尚的斗笠,像飞碟,像问号,像灵魂的延伸,像一扇虚掩的门。

实际上和尚并非一动不动,他身上的雪在蠕动,在融化,在慢慢脱落,尽管很慢,像草木生长一样不易察觉。

和尚的腰很直,胸很挺,脸很干净,雪已经触及不到他滚烫的身体——不是因为蓑衣,不是因为斗笠,而是一些别的事情。

雪差不多同和尚保持着一些距离,有时宽不盈尺,有时薄如蝉翼。雪的圆弧里,和尚像一炷香。像一盏灯。甚至,像灯芯。像一种透明的发光体。远远看去,如江上渔火。

已经好几天了——显而易见,这是一个较劲的和尚——他渴望听闻一些更大的声音,他渴望逆转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江边的脚印已经被雪覆盖,了无痕迹。一直如此:雪可以覆盖很多东西,雪可以让很多事情看上去了无痕迹。

和尚是一名禅师,唐朝的禅师。很多学生和朋友都很敬重他,但是他怀疑——怀疑很沉,沉如铁枷——他打不开自己身上无形的铁枷。

他明白自己还是没能做到,他总是做不到——他本来早已剃度,但分明又闻到发香——江山放晴,禅师起身,雪苦笑着,袅娜化去。

我已经习惯了,我是雪天使,我常会碰到这样的场景。我来自雪国,从不评判。我静观人心,一任沉浮。渴望,狂喜,生死,解脱,在我局外。

奇怪!人都以为我美——掩盖也美,诳语也美,寄托也美,各种美都美——却因此忘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比方说,雪是否心甘情愿成为谁的行囊?替人们装满情欲、执着以及爱恨。待到雪融化,一切重又流离失所,一切全都无家可归。

如果一场雪去往乞力马扎罗会怎么样呢?

或者,俄罗斯,香巴拉,西藏,北疆,帕米尔,喜马拉雅……随便去一个什么地方都可以。不管是荒原,还是村庄;不管是公元前,还是中世纪;不管是孔雀王朝,还是唐朝,雪会不会千变万化自己的模样?

一场陪伴读诗少年的雪,跟陪伴横江和尚的雪有什么差别?

一场雪从蛮荒时代一路飘落到黛玉的发梢,再迤逦到宝玉荒草丛生的坟头,雪会哭吗?雪会老吗?雪有怎样的苦痛与遗恨?雪咯过几口血?雪流过几回泪?雪需要事先准备几场悲伤?雪需要几次长大几次剃度几次轮回?

一场雪碰到叼着骨头的秃鹫,碰到满心欢喜的新娘,碰到慢慢行路的盲人,碰到偷鸡摸狗的盗贼,碰到红杏出墙的凡夫,碰到被人钉死的圣徒,它该躲到哪里?它是该祝福还是忏悔?

一场雪飘过孔子老庄赶来唐朝,它怀念过谁?跪拜过谁?恨过谁?爱过谁?

刘邦殿前的雪什么时候堆起?项羽坟前的雪什么时候化掉?秦皇陵身上的雪和泰姬陵身上的雪是否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在哪里?

珠穆朗玛和阿尔卑斯的雪里埋了多少开悟的生物和勇敢的骨头?

什么是雪?什么是无明恐惧与老病生死?那些东西,那些儒释道佛瑜伽喇嘛基督安拉,跟雪有什么关系?

我是雪天使,我来自雪国,我知道所有的雪。我看见唐朝那场雪,从一开始下,就再也没有停过。就跟从来没有下过雪一样。

01   一个人横舟,就是你的一生了

远方有村,村前有水。到底是村子先行到溪边,还是溪水再赶来村前?不记得了。

我只看见你———无须回头,就看见你——还蹲在那里。你好像一直就在那里,就跟泥土一样,就跟青苔一样,就跟溪边那口老井一样。

你也这么觉得吗?或许,并不。那么,你是一块别处的陨石?

你看,你听,你想,你写,你隐约去到另一种生活,另一种光束,另一种千山万水。很模糊,很梦幻,很不确定,一如海中盲龟。

这种样子,也并非不被允许——别人在忙别的事情,谁会有功夫在意你——不过还是有点奇怪:你本该蹦蹦跳跳才对。毕竟,你那么瘦,你那么小,你本该像鱼一样游,像鸟一样飞,像花一样开在枝头。

可是你却没有。你像山神庙高处那块石头,来历不明,不苟言笑。更让人费解的是,你居然不跟人们亲近。你像檐间的风铃,一身锈迹,动辄发呆,常被遗忘,只是风声一起,你就会响个不停。

你到底是谁?你来自哪里?你该去什么地方?你自己也不知道。又不能问,更何况,能问谁?这是一个如此重要又如此无聊的问题。但你毕竟还是问了,还问了很多地方。所幸,你没问别人。

你带着你的狗,去到溪边。那溪干净。那水清凉。你就问,水呀!你要去哪里?能不能,把我也带上,我跟你一起?你看见水的耳朵动了一下,你也看见水头也不回走掉了。

你不甘心,你把手伸进水里,你感觉自己抓住了好多梦。那些梦滋润了你的手,唤醒了你的皮肤。对,就是这样,有石头可以作证。

你于是兴奋起来,慢慢忘了问。你脱下你的鞋,放到水里,先是一只,然后是另一只,像两叶小舟,一前一后,轻轻飘荡,优雅远去。这次,水允许了,没有拒绝。

你的狗不知情,跑去追你的鞋,被你骂了回来。笨狗,你又不懂,追些什么?

你赤脚回家,大人问,鞋呢?你说,水冲走了。蠢货!你看你能干啥?连双鞋都捏不住。他们骂你,像你骂狗。

其实也不是骂,大约在捍卫自以为重要的事情——狗捍卫你,你捍卫远方,大人们捍卫鞋——貌似,所有生物的内在,都有难以撼动的秩序。

你当然没吱声,你知道你不能开口说,那是两叶小舟,一前一后,轻轻飘荡,优雅远去。你不希望你的屁股上又多出来两条鞭痕。

但是,在心里,你已经是远方的人了,你确信你的鞋会在那里等你。

那时候,你不明白,为什么你以为你得到了,人们却认为你已失去?为什么你明明看见人们已放弃,人们却偏偏以为自己在争取?奇怪得很。

有一回,你梦见你的鞋了。你的鞋站在一个你不熟悉的地方,大声喊你的名字。你听见了,想跑过去。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死乞白赖拉住你,你怎么跑也够不着你的鞋。你就想,哼,不就是欺负我小吗,等再长大一些再说吧。

你骑着你的马,去到山里。山路上有羊,好乖,排队赶路。牧羊的老人大大咧咧跟在后面,放声歌唱,像喝醉的鸟,听不清唱什么。

忽然,更远的地方就有嘹亮的声音悠扬过来,“对面有个鬼蹲哥/鬼声鬼气唱山歌/天上掉下个鸵鸟蛋/把你脑壳砸个包。”

你就笑了,但是你并知道你为什么要笑。你的马听见你笑,也跟着笑起来,笑得比你还大声。你就想,或许,它知道。

你的马踢踢踏踏就把你背到了高山顶上,哇,好青的草,好大的云,你不晓得你的马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你问,你来过?你的马没理你,继续吃草。

你就朝远处看,好多山啊,像好多身体。你看着看着,那些山就变得柔软起来,好像妈妈亲手捏的汤圆,好像在呼唤和邀请,好像可以随手捏出来糯糯的道路和甜甜的风景。

你就问山,山那边是哪里?有鸟的声音在林间喧闹,世界变得越发安静起来。安静最香了,说不出来的芬芳。这次,山回答你了。至少,你感觉山回答了你。回答不回答是一回事,听不听得懂又是另一回事。

你好像听懂了,青山蓝天,处处江湖,最容易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因为你还是不晓得该去往哪里。你就喊山,啸叫起来,并很快听到了回声。

你的马也跟着叫起来。不只是叫,还奔跑。好开心的样子,像是在庆祝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你也很想像你的马一样,庆祝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虽然你还不晓得这件事情是什么,但你好像隐隐约约能明白,一定会有一些事很值得叫两声,一定会有一些事情很值得奔跑驰骋,一定会有一些事情很值得庆祝。

你背着你的书包,去到学校。沁香的书,木头桌子,一个老师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嘎嘎写字。对,先是粉笔,然后是字,写完,说两句话,擦掉,雪白的灰唰唰往下掉,好可惜。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粉笔灰上,像电影的幕布。你不认得那个老师写些什么,但是,你在幕布上看见了好多好多东西。

你忽然觉得你更可惜。粉笔被擦掉,起码看见灰。可是,你的来处,你的昨天,你的脚印,你的疼痛与欢喜……也没看见谁擦,可是它们去了哪里呢?

你就有点伤心,你在心里决定,要快快认识些字,将所有来处、昨天和脚印都做上记号,都记录下来。是的,你的狗,你的鞋,你的马,你的梦,你的书包,你的山路,你的村庄,你的爱恨,都值得铭记。

你慢慢就认识了一些字,你就开始记录,没有人告诉你该记录什么,怎么记录,但你好像总能知道那些文字该放在哪里。老师看了,微笑,点头,说好。实际上你并不明白老师的微笑、点头和说好,跟你的记录有什么关系。

你记录得很开心,你很开心地记录,一记录就记录了很多,一记录就发现了记录之外的另一些事情。

那时候,你并不知道,从你看见老师在黑板上嘎嘎写字那一天起,一个人横舟,已经是你的一生了。但你分明感觉到,只有记录的时候,你才是你。只有记录,才值得叫两声,才值得奔跑驰骋,才值得庆祝。

你后来在记录里见到了你的鞋,那不是梦,那是真的。不过呢,还是有一些变化:你的鞋已经慢慢长出来翅膀,变成了一行又一行的文字。

你终于慢慢明白了,为什么你会出生在溪边。你也终于记起来,到底是村子先行到溪边,还是溪水再赶来村前了——对于横舟一生的人,这个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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