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八只脚的笑点和泪点
“悬空八只脚”是句上海俗语，且是句歇后语，前半句是“大闸蟹乘飞机”。我怀疑“悬空八只脚”这后半句比“大闸蟹乘飞机”这前半句更古老，你想飞机才多少年？一百多年，但我认为早在飞机出现之前，“悬空八只脚”这句话已经有了，因为我知道还有句苏州歇后语：“四大金刚腾云——悬空八只脚”。四大金刚多少年了？千八百年有的吧。关于悬空的悬字，有人认为可以写成“远”，远空八只脚，另外我还听说过“远天八只脚”的说法。“悬”字和“远”字在上海话里的读音差不多，意思却不同，悬的正体字是懸，心上挂着的，还有根丝线吊着，所谓“悬而未决”，事情还有转机。而“远”字是走字底，远远离开“一脚去”了。究竟是“悬”还是“远”，看你狠不狠得下心。机缘巧合，认识了上艺戏剧社社长袁东先生，他问我想不想看由他担任出品人的滑稽戏《悬空八只脚》，我想小时候到剧场看过不少滑稽戏，后来断了，但还没有“远”，一根线还“悬”着，不如这根线收一收，就老老面皮问袁先生要了两张票，看看这部口碑好戏《悬空八只脚》到底是哪能好法。
说起来，是个简单的故事，有评论说传递了正能量，话是不错。一户七八十年代的六层楼老工房，很多上海人非常熟悉。当年煤卫独用还有阳台，和“七十二家房客”的石库门一比，可说是风光无限。现在房子老，人也老了，七八十岁的人还在爬楼梯，真真苦煞。街道居委会出面协调，居民自筹部分，政府补贴一点，装个电梯，很多困难迎刃而解。听起来简单易行的事，实施起来却有不少困难。各楼层的居民各有各的小算盘，一个楼道就是个小社会，芸芸众生，哪能可能闲话一句就万众一心了。别人总算还好弄，一楼只女人凶得不得了，啥事体？在我家门口装电梯，我用不到还要被你们吵，对不起，我要补偿款，狮子大开口几十万。故事，就这样展开了。
图片来自“上海戏曲广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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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民生话题也是受到上海文化发展基金赞助的剧目，如果没有真的到现场观剧，我可能也和很多人一样，认为这就是一部主旋律作品，一些传统的笑料，中间煽几段情，最后皆大欢喜。看起来，这部剧的总体结构也是如此。但《悬空八只脚》所反映的生活，绝不仅仅是“正能量”三个字所能概括的。人性往往是在困境中体现的，人允不允许有私心？有私心的人是不是就活该倒霉？《悬空八只脚》中的头号“反面人物”，由许海俐扮演的包丽萍，却是个有血有肉有意思的人。或许她做的有点过头，但她的诉求是真实的。当周益伦扮演的小老板陷入“小三疑云”，闹得老婆要来“捉奸”时，许海俐马上变成了一个热心的邻居阿姐。我相信生活中这样的人物并不鲜见，我很好奇剧作者会让居委会书记用什么样的奇谋妙策“摆平”这个刺头，事实上戏里并没有提供答案。只是一系列的机缘巧合才让“难弄”的包丽萍回心转意，如果没有巧合（或者说奇迹），事情就“悬”在那里了，很可能变成“远天八只脚”，这难道不是生活的无奈吗？还有新结婚的小夫妻，忽然发生的绝症和绝症更忽然的消失，看似突兀，却都是无奈。真的，如果没有这样突如其来的小幸运，生活中的一些坎或许就是过不去。
图片来自新民晚报
祖忠人摄
如果剧作者安排余娅扮演的书记通过“做思想工作”的方式解决问题，《悬空八只脚》这部戏的趣味就要差许多，然而并没有。我看了演职员表，两位编剧，都是报社的资深评论员，作为新闻人，他们对世情世象的了解，自然是深刻而冷峻的，他们比足不出户的职业编剧更知道人的痛点在哪里。导演则是东方卫视众多电视情景喜剧的幕后制作人，而主演龚仁龙、许海俐、周益伦、骆文莲……据我粗浅的了解，他们的艺术道路也是不那么平坦的。比如龚仁龙知青出身，做过中学体育老师；许海俐八十年代是沪剧界的一颗新星，因为戏曲不景气，转行唱滑稽。周益伦和骆文莲分别出身于滑稽和评弹的世家，各有各的人生阅历。现在很流行“老戏骨”这样的说法，撑起这部戏的，是这些老演员的演技，也是他们的人生。所以龚仁龙能那么质朴，许海俐能那么泼辣，周益伦能那么活络，骆文莲能那么直率（不妨用上海话读这个词）。让观剧的人觉得，这些都是生活中看得到的人。
追根溯源，滑稽戏是什么？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一笑。各种戏曲中都有噱头，为什么还需要有个单独的门类滑稽戏呢？我想是因为生活最艰难的人，也最需要笑，需要夸张地、肆无忌惮地笑。在表演上，我注意到演员传承了不少老一辈艺术家的风格，如果你闭上眼睛只是听，或许能听到杨华生、笑嘻嘻、绿杨、嫩娘的一些演绎方式。龚仁龙扮演的周老伯伯和王文丽（电视上的王阿姨）扮演的老太太，在剧中上演了一些煽情的桥段，戳中了我的泪点。人，终究是孤独的。人的孤独，又何尝是一部电梯、一部戏就可以慰藉的。
虹桥艺术中心就是原来的天山电影院，现在造得很漂亮，认不出来了。我注意了票价，最高的五六百，并不比演唱会便宜多少。剧场里观众不少，两个钟头的演出，笑声不断。演出看到一半，和我一道来的老同学和我打个招呼：兄弟我要先走了，女儿明天要交作业，我不回去不行。老同学的心，悬在家里。散场有观众议论：没有想到，还以为滑稽演员要末在美食节目里778，要末在情景喜剧里插科打诨，没想到他们演大戏的功夫并没有拉下。我想人都是要生活的，为了生活，做一些技术含量低一点的表演，可能是人之常情。但只要还有热爱滑稽戏、热爱上海这座城市的人在认真地编戏、排戏、演戏、看戏，滑稽戏就还有戏。有人说滑稽戏不滑稽，这件事很滑稽。我想不管八只脚、六只脚，还是只剩下一只脚，只要还悬着没有断，滑稽戏就可以还是滑稽的。
最后我想说一下老工房加装电梯是怎么回事，可能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凑巧我的老同学@天鹅公主Anne 拍了几张照片，是黄浦区一个小区的实景，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吧。
这个小区加装成功了，期间发生的故事，我们不得而知，想必也是经过一番波折。毕竟，真实的生活不是滑稽戏，不是每出戏的结尾都是欢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