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颖：春种一场雪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春种一场雪
王继颖
入冬后，总在盼一场记忆中的雪。记忆中的雪，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漫天遍野，远非一个“大”字能够形容得了。雪花扑面，雪团在握，雪路前行，感觉都是冬天特有的冰凉。然而忆念中苍苍茫茫的雪白，却铺天盖地的阳光般透着融融暖意。
童年的故乡，一场大雪刚停，白莹莹的房前屋后，处处玉树琼花。我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孩子，在树下游戏。拼尽力气晃一下树干，便有千朵万朵雪花，鹅毛一般，欢欢喜喜地飞落下来，缀在发间，扑在脸上，扮靓了我们的新衣裳。一棵树上的落雪停下，再跑向另一棵树。爱雪的孩子们，以这样的方式，让一场停下的大雪，下了再下。
“三奶奶和家里人闹别扭，独自翻过河堤，向大清河的方向去了！”消息不知从谁的口中传播出来，迅速变成树枝上的无数片鹅毛，树一晃，枝一摇，便簌簌飘向东邻西舍，落进老老少少的心里。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和伙伴们正各自披了一身雪，从一棵树下跑向另一棵树下。我停住脚步，望向不远处的河堤。通向河堤的小路，还铺着皑皑白雪，大人们还没来得及将积雪清理到路边的坑里。几行凹下去的雪窝儿，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向着河堤蜿蜒而去。那是人们的脚印。那浅而窄小、前尖后圆的雪窝儿，是三奶奶三寸金莲的印迹。
三奶奶是如何蹒跚挪移着，翻过雪堤走向雪野的？想象中的画面，天地苍茫，白雪载途，灰衣黑裤的瘦弱老太太，驼着背，艰难地舞动着一双裹过的小脚。天地苍茫，却不苍凉，行动再艰难，也还是“舞”着的。因为三奶奶很快“凯旋”而归，她的离家出走，便带上些喜剧色彩。她要去哪里？不知道。她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三奶奶出走的前因和经过细节，也都不知道。小孩子懒得问这么多。我们只看到三奶奶归来的镜头：她伏在正值壮年的儿子背上，含嗔带笑地被邻居们簇拥着，年迈的女英雄一般“凯旋”归来。
出走归来后，三奶奶一如既往，面容慈和，温言笑语，晃着一双小脚，忙碌在她家屋内的炕头、锅灶，院子里和院外柴垛之间。三奶奶家灶间悬挂着的篮子，总勾引着我们肚子里的馋虫。三奶奶一次次惦着小脚，摘下沉甸甸的篮子，取出吃食递给我们这些东邻西舍的孩子。她递给我们的，常常只是一块玉米面饼子，一个玉米面包子，然而，我们总能吃出幸福甘甜的味道。
关于三奶奶，最幸福甘甜的记忆，是大雪后的清晨，三奶奶家饭桌上热腾腾的香气。桌上，有给我凉的一碗粥，为我准备的一双筷子。我坐在桌前，三奶奶殷勤地看着我和她孙女一起吃。主食和菜盘，靠近我这边。“大雪天的，吃饱了不冷！”多少年后的冬天，想起她的话，仍有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学时，我和她孙女是同学，每天一起去上学。为了生计，冬闲时，我年轻的母亲每每忙碌到深夜，因为困倦，早晨常睡过头，来不及给我们做早饭。三奶奶每天都多准备一份早饭，我在她家吃早饭，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我奶奶去世早，来自祖母的关爱，是从这位远房的三奶奶那里享受到的。
那天三奶奶被背回来后，通往河堤的雪路，很快被哪家的大人清扫出来。干净的白雪背景之上，一条干净的黄土小路，向着长堤，蜿蜒而去。小路靠近村庄的这头，和另几条刚被清扫出来的黄土小路相接，可以通向各家各户。村里的大人们，除了扫净自家门前雪，也从来把扫净别处的雪方便他人看作赏心乐事。
有大雪相伴的冬天，母亲喜欢追溯温馨的往事，娓娓地向我们叙说。寒冬腊月，舅舅出生后，姥姥没有奶水。住在村北头的二妈听说了，便主动到村子中间的姥姥家，给舅舅喂奶。二妈刚生下儿子不久，奶水足。那年春节前，雪大得要没过小腿，却挡不住二妈母性的脚步。二妈的乳汁，一直哺育舅舅到七个月大。那样的年月，村里很少有人见过奶粉，一个母亲的乳汁，喂自己孩子的同时，捎带喂养别家的婴儿，在村子里并非绝无仅有的事。
记忆中纯净的大雪，承载着温暖质朴的乡邻情。与大雪之冬相连的，是麦苗复苏、草长莺飞、忙碌耕耘的春光。与春相接的夏季，雨水丰沛，作物欢欣，直奔向硕果累累的丰收秋景。有大雪点缀的冬天，是四时田园美丽画卷的一部分。三奶奶出走时未抵达的那条大清河，除了冬日冰封覆雪，一年三季河水丰美、清流汩汩、水草清丽，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大清河。三奶奶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像大清河一样清净幽美。因为长堤外田野尽头的大清河，记忆中干净温情的村庄田园，更添了清清河水般的柔软和润泽。
如今，我在距故乡几十里外的小城。刚刚过去的一年，一冬未见一场像样的雪。第一场雪，据说落在下午，我因事请假在家，没有出门。看微信，有人说下雪了，看窗外，却不见雪飘。第二天早晨上班，路上干躁得很，天地间不见一点雪迹。那场短时飘下的小雪，小到无痕。第二场雪，落在黄昏。我从饭店出来去商场，路上，雪末儿飘零，落地即化。从商场出来，雪已停下，路上只泛着一层薄薄的湿意。
雪落无痕的冬天，习以为常的，是黯淡了天地的雾霾，是空气中呛人的汽油味和煤烟味。许多小孩子，被父母关在房间里，隔着玻璃防雾霾。我的父母，早已随弟弟搬进高楼林立的小镇，饮食起居，享受着与城里人一样的待遇。春节前回去，与亲友见面，言谈话语间，总充盈着一个“钱”字。以箱包生产为特色、小商品批发业发达的繁华小镇，没有钱如何能撑得起那么多大厦高楼？开车路过童年生活的村庄，旧屋瓦房也多被新式小楼取代。记忆中洁净的村庄，零落着生活垃圾、生产垃圾。堤外的田野，大片地荒芜着，大清河坑坑洼洼的河床里，偶见一汪浓稠的污水。
大年初一的黄昏，空中居然飘飘扬扬地落起雪花。因为一些烦心事，一个人到街上漫步。突然想起雪后出走旋即被乡邻追回的三奶奶，再想想自己，同是小郁闷，我陌生的东邻西舍，无一人知。
这场春雪下过，很快化去。这场雪也远不是记忆中的大雪。与大雪有关的人事情景只在记忆中浮动。这个春天，我愿将这场春雪虔诚地种下，种在小城的街街巷巷，也种在故乡的村镇田园。希望纯净的雪花，在我们生活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出密密层层纷纷扬扬的雪花，开出绵绵软软温温暖暖的情花，将未来的冬天，扮得银装素裹，柔美丰盈。
王继颖，语文教师，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散文作品百余万字。作品入选几十部文集。已出版散文集《追寻花开的足迹》《青春的那把钥匙》。一些散文被设计成中小学语文阅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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