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没有标准,但有特质。一流的高等学校一定是一流人才的集聚地,一流思想和研究的碰撞之地。“一流”不仅仅是论文的数量、投入的资金、庞大的学生群,更重要的是无可比拟的群体创新力(innovative synergy),这些能力与以下因素相关。一流的高校,必有一流的价值标准和丰富的文化底蕴,也就是我们说的除了体制机制外的“软环境”,鼓励创新、容忍不同。前任哈佛大学校长凯瑟琳·佛斯特说过,“大学的成功没有一个特定的模式,正是我们的不同在支撑着我们的强大。”知识密集度和经验密集度高的优秀人才,在一流的环境里,能够感到如鱼得水,有支持、有互动、有挑战、有激励,能够完成他想要完成的工作,不无端受制于莫名其妙的限制。一流的高校,必然有众多热爱知识、追求真理,努力用知识和技术造福人类文明的有奉献精神的人。学术界也有过优秀的学生该学习什么专业的讨论。在经典物理学统领科学的时候,学生优选学科的顺序是:物理、化学、工程技术、社会科学、人文学科,而人文学科的底层是历史和艺术。商业本就不是一个学问,是人际关系和交易能力。进入20世纪末叶,私有化、市场化和跨国公司的出现,大大提高了企业高管的工资水平,对高等学校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这时优秀学生在选专业时,次序变成了:商、法、医、工、理、社科、人文、艺术。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学习的目标被功利化了,就像古时候所说的“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宰相门”一样,为的是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光宗耀祖,而不是对知识本身的追求。一流的高校,必须是社会文明发展的引路人。一方面有科学的前沿和永不休止的创新前进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必须有强大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作为社会文明的守夜人和社会体制机制变革的开路人。也就是我们说的高尚的政治道德和思想情操。科学技术是工具,既有强大的改造社会的能力,也有强大的破坏能力。在科学技术与市场结合推动生产力发展的同时,有国家利用尖端武器侵略他国主权,也有组织用有缺陷或不成熟的能源、数据甚至基因技术掠夺社会财富、奴役他人,破坏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当好科学技术和社会生活的守夜人,需要有强大的哲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和管理科学的研究来支持。一流的大学,自然要有一流的学生。如何定义和培养一流的学生,是一流高校最大的挑战。在追赶一流和前沿的时代,需要的是工具型学习能力最强的学生,比如说在同等情况下、按照特定的标准,考分最高的学生。在攀顶登峰的过程中,人们发现,不是考分最高,在应试的漫长“挣扎”中失去了学习兴趣、耗尽了精力、动力的学生,而是对知识有执着追求,有内生动力的学生,才是最后成功的学生。以博士生培养为例,当前的博士生招生,偏重第一学位。一些早年没有机会、早期考分不理想或是其它原因没能考上“985”、“211”的学生,在进入程序之前不少就被刷掉了,因为我们是用统一标准和集体投票的方法决定录取和毕业。博士是非常专业的人才,研究的问题有时要超过本专业的老师。让学术背景和方法背景不同的教师来评审、提问、辅助固然是很好的事情,也是导师组的职责,但让从来没有或很少接触同一领域的学者来投票决定论文研究的选题、对错、甚至能否毕业,还要第一责任人导师回避评审讨论,就是十分荒唐的事情。在跨学科设置和各专业答辩季节雷同的情况下,并不容易找到真正的“小同行”专家,如果导师带领学生做的就是前沿问题,没有别人做过,就更无法合理评审了。笔者熟悉不少所国内外知名高校,知道在有的国内高校中,曾有研究“国有企业改革”的博士生被质问这个问题与政治经济学有什么关系;有老师强行要求做案例研究的学生用经济计量方法来证明一个早就有答案的问题;还有老师质问研究学公共政策的学生说:“我怎么没听说过有‘公共价值理论’?”,完全不知道这是一个有几千年经典哲学底蕴和丰富专业文献基础的概念。还有极个别给学生非学术“下马威”的案例,论文没有看,也看不明白,进门一顿抢白,以显示“师道尊严”和防止学生挑战性的应答。最重要的是,这种委员有投票权和批评权,自上而下的压力性提问很容易伤害刚入学问之门的学生的学术热情。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打一个可能不太准确的比方,猴子和鱼的能力是不应该用一个标准来衡量的。学生的能力禀赋不一样,学习动机不一样,最关键在于他是否有基本素质和内生动力做研究。有些学生为了学位而来,进来发现自己选错了,这时应该有很好的退出机制,使他们不用受来自家庭、同学和社会的压力。大多数只要努力,将自己潜力发挥到最大,并保持研究的热情和动力的学生,就是可用之才。那种一定要学生与有十几年不同学科功力的老师比,还要学生独立创新,是急功近利的高压。当前一些高校,是用5%到10%的概率可能要求100%的实现。如果我们认真看博士生们发的网络消息和微信聊天,看到更多的不是深度的知识探讨,文献共享,或是自由意志的展现,而是关于烦恼、压力、牢骚、师生关系,和就业机会钻营的讨论。不少抄袭、抑郁、甚至更过激的病态行为,就是在这种两头堵、中间放不开的环境下产生的。对如此高层次的人才的培养,不注重学生的内生动力、专业激情,只要机械化和标准化的统一结果,并且在培养的体制机制方面显现出的对学生和导师组的不信任和行政化的管理程序,很难让真正的一流学生脱颖而出。那种偏科、有个性的人才,就更加难以生存了,华罗庚、陈景润这样的非传统人才,就成为了一流高校的不可能。南京大学景凯旋教授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人生的终极目的和意义不是物质的生存,世界本身不是客观实在而是概率。”学生的成功,也各有自己的能级和成功的概率。每一个学生,有不同的才能和不同的学术成熟期,他们都是量子云的组成部分,在特定能量场域的不同的能级运行,支持量子云成功的概率。从社会实践的结果来看,又何尚不是如此。招收真正有一流潜力的学生,形成一流的能量场,容纳学生的不同,是对传统的经典物理时代线性思维管理的挑战。一流的大学,要有自己的学术执着。巨大的社会趋势和情绪,会对大学产生有强大的影响。大学要有能力保护自己的精英,鼓励他们学有专攻,在最能干的领域里精进。在物理世界,曾有一位享誉世界的中青年理论物理学家发现了“2=0”的粒子现象,并指导使用新材料、新方法发现了“天使粒子”,解决了量子计算的功耗和效率问题,可以在许多关键领域中,包括在量子计算和区块链技术领域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这也让他囊括了多项顶级物理学大奖。他本可以凭借他的学术敏锐性、方法论和广博精湛的知识做出更伟大的学术发现,却被卷入做技术开发和运营巨量资本的漩涡,在他不熟悉的领域里深陷,难以自拔,导致了灾难性的结果。对一流学术的消灭,一种是拦阻和扼杀,还有一类其实是不恰当地“捧杀”。一流的大学,需要一流的文化、科研环境和真正的学术执着,功利、市场、技术转让,其实需要另有不同的人才来运行。如果说战马和马戏团表演的马在养法和管理方法上不能一样,基础科学研究和技术应用研究也不能一样,管理方法和资源配置方法也不能一样。如何甄别这种不同,理解、保护不同的专业精英并持续为他们创造优异的工作环境,是一流大学的真正挑战。一流的大学,必须有一流的领导人。大学校长是一个大学最重要的行政官,是大学发展过程中的战略制定者,也是大学高层次人才的使用者,是管理和使用人才的人。我国从传统的计划体制中走来,教师的招聘与安置、教学科研的评估机制、招生与考试乃至学科设置,都有很强的行政化管理的烙印,校园文化、校园管理与建设等许多环节都还在改进和转型的过程中。同时,高校的情况和条件千差万别,一刀切的政策方法难以奏效。一位有远见,有魄力,有改革精神,能够凝聚优秀人才并充分调动他们积极性和聪明才智的校长尤为重要。一位老领导说过:“校长是大学的灵魂,一个好校长就是一所好大学。”大学的事业,是一个优秀大学领导者的终身事业,需要职业化管理。除了国家需要的领导干部,没有任何其它工作该拉走优秀的大学领导人。他们培养和呵护的,是国家民族乃至人类的未来。一流的大学,在现代世界,必然是文理兼修的大学。自然科学探究大自然和宇宙的奥秘,能促进物质文明生活的进步;人文学科讨论哲学,提炼和升华人类的道德情操,是思想和精神文明的锻造者;而社会科学则是法规制度设计、社会组织变革、改革生产关系的重要推手,是组织文明的中坚力量。不懂科学的人文和社会科学,不知道社会发展和变化的动力所在;而没有伦理的科学,就没有方向;没有好的法规制度、国家和社会组织的管理,科学和人文都得不到好的发展。另外,学科的发展,也可以从不同的研究方法和成果中得到滋养和启示。社会文明和科学文明之间的互动,如哲学指导科学发现,科学发现推动思维变革等情景,在历史中一再得到展现。所以说,现代人类文明建设和发展需要的三架马车、三大主力,必须要在大学这一重要文明高地中得到统一。历史上,雅典的柏拉图学院对西方哲学的引领,孔子办学对中国道德哲学的影响,博洛尼亚大学(Università di Bologna)、巴黎大学和牛津大学留存和孕育的文艺复兴种子,哈佛大学对美国革命的贡献,赠地学院对美国农业工业的发展,还有中国的北京大学对五四运动的引领,近代革命时期黄埔军校、陕北公学的故事,都是脍炙人口的美谈。未来的方向、未来的发展、未来的创新力量,深藏于一流大学之中。一流的大学,需要立意进取,不断改革。“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国际上最优秀的大学,都是不断变化创新的结果。知识更新的速度非常快,不是让学生适应老师过去的研究,而是老师集毕生的学术积累,不断研究新问题,进入新领域。不少年逾花甲甚至是耄耋之年的老教授,也是“老骥已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哈佛大学的傅高义教授年过八十还在出版研究中国的著作,参加很多学术活动。比较起来,我国大学存在一些独特的、长期遗留的问题,比如近亲繁殖导致高校内部的人事关系盘根错节,校园文化建设相对滞后,学科设置老化,容易与用人单位结成行业同盟,指令性的教育规划和过度行政化的管理,按陈旧的知识结构配置课程和学生,校领导需要管很多教学科研之外的事情,大学内部的认同感和凝聚力不够强等等。要在全球水平上竞争,赶超日新月异的国际前沿,就需要与时俱进的改革。一流的高等学校,要具备相应的自主管理和改革的能力,走在社会认知的平均水平前面。一流的大学,必须有一流的群体来支撑。由于组织管理技术的局限,一流群体的集聚有管理环境和环境生态的局限。就像城市规模过度庞大难以治理,要用竞争性城市群来解决有效集聚和管理技术不足之间的矛盾。差异性竞争是学术成就的良方。所谓“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如果没有一批同水平的高校来与之竞争,那所谓的好大学便会高处不胜寒,失去继续前进的自觉、动力与后劲,变成徒有空名、经不起评估的花瓶。只有在充分的竞争状态下,学术资源才能在不同的大学间自由流通,有了选择的余地,才能找到最能发挥作用的地方,从而实现学术资源配置的最优化。比如说人才,就是最重要的一种资源。清华老校长梅贻琦说过:“大学之道,在于有大师”。而更重要的是,大师不一定要大楼,但要有足够的工作空间和应手的实验室。一流的大学不仅仅看你拥有多少名士,而是这些人在你这里能做什么贡献。试想一下,“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不积极),或者另一个极端,“百谏言不纳”(不起作用),或是大科学家没有好的实验室,这样人才再优秀,也发挥不出作用。所以,找来一条“大鱼”,就要有足够的条件让它翻江倒海,而不是做“活标本”。有了竞争压力,大学才会以更开放和包容的政策吸引和容留优秀人才。美国大学的研究水平之所以世界领先,就是因为他们能吸引并用好最优秀的人才。美国的前沿研究能力,靠四千多所大学为其中的一百多所研究性大学源源不断地输送人才,支撑着许许多多的“一流”。德克萨斯、贝克莱、密歇根、亚利桑那等州立大学,也有能力从哈佛、耶鲁、哥伦比亚、斯坦福等名校挖掘人才。而哈佛、耶鲁、芝加哥、斯坦福也源源不断地从威斯康星、加州洛杉矶分校等高校吸取新生力量。在一流群体竞争的基础上,百舸争流,大学校长各显神通,创造出成就人才的学术科研环境。倘能如此,以中国的人才资源规模,未来能够展现出的学术能力和影响力,即便诺贝尔奖之类的评价标准,估计也只在“一览众山小”的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