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杏花春雨忆江南
前天,早上6:30,京郊的室内依然很暗淡。看看窗外,雾气蒙蒙,地上湿漉漉的,原来夜间开始下雨了。出门上班,撑一把伞,看八面的雨水从伞檐不紧不慢地滴落,这是我熟悉的南方日常生活景致。北方却难得一见,因为雨水偏少的缘故。
如果说,南方的天,像个柔情似水的小妹,稍不顺着她的心性,泪珠儿就从眼窝里沁出来,淅淅沥沥。你不去劝劝她,让她思想上转个弯,她兴许一哭好几天,甚至哭出一个梅雨季来……
如果说,北方的天,像个豪爽大度的汉子,整天忙着出名、忙着图利,忙着忽悠人,哪有闲情逸致去想自己的心思?若遇不顺心的时候,吆三喝四,呼朋引伴,端上一两瓶干烈的二锅头,大口喝下,再呼呼大睡。第二天,一觉醒来,啥事也没有……
2008年9月,我移居北京后,渐渐习惯了没有柔情的北方气候。一晃快十年了,我也常常生出“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慨,甚至心理上“却认他乡是故乡”的无奈。环境改造人,我也是被生活反复改造过的对象。
昨夜,远在鄂东的哥哥发来微信图片,好大一脸盆的鲫鱼。母亲电话那头说:这几天,整天落雨,落得愁死人。我坐在屋里,整天不出屋。你哥打伞去门钓鱼,真朝儿(今天)还好,有七八斤重吧。么用啊?哈是细鲫鱼。我说:野生的鲫鱼,挺好的,慢慢享用吧。
江南,此时正是赏春的时节。杏花开了,桃花开了。田野里的油菜花开了,高山上的映山红开了。而三月的绵绵小雨,也会翩翩而至。你说喜欢她吧,颇有诗意,却是一首冗长的诗……
我是南方长大的野孩子。下雨,挡不住我疯癫的脚步。上小学的时候,下雨天,我们一帮孩子挽起裤管、赤着脚、打科头(不带雨具),相约村头的水沟里玩耍。用头箢等简单的工具,抓池塘里游出来的鱼儿。
更多的时候,在哗哗流淌的水沟里,站一排抓取两岸稀泥巴的小小“陶工”,最好是那种有粘性的黄泥巴。然后,每人抱着一大团泥巴,商量找一条屋檐下,大家跟着大孩子学习,揉捏成泥巴手枪形状,等晾晒好了,干透了就是“武器”了。
我的童年,农家哪有买玩具的说法。那时还没有搞计划生育,乡间的孩子们每家都不少。放学了,一群孩子浩浩荡荡,上树掏鸟窝、下河捕鱼虾;偷东家的黄瓜,捞西家的枣子等等,反正不让大人们省心。
三月的雨季,农家百姓也闲不住手脚。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正是春耕播种的季节。儿时,只要听着队长满塆里一声吆喝“出工啰”,农民们如得了命令,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带上工具下地下田干农活去了。
江南三月,正是油菜花开、麦苗疯长的时节。乡间赏春和审美的活动,只属于闲人们。如今到处热炒的乡村旅游、“油菜花节”,在我们这些农村长大的孩子们眼里,从来都不算是风景。看到大片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看到无边的绿油油的麦田,那只是让我们心思安静的一幅画,天地之间一幅熟悉的叫做“故乡”的巨大的油画。
三月的雨,再大一些,再急一些,连大人们也会歇一歇。古人善于用好“三闲”时间,唐人董遇有“三闲”读书法:即冬为年之闲,夜为日之闲,雨天为一时之闲。大山大河,从来阻隔不了鄂东人的梦想。从古到今,家国天下,皆备于我心。
雨天,如果又恰遇礼拜天,父亲可以不去大队忙财务工作,指导我练习几页柳体书法,或者朗读几首唐诗宋词,或者品味一两首气势磅礴的毛主席诗词。我对文学的爱好,对书法的兴趣,竟然就是在这父子情感交接之中完成了。父亲生前种下了无数的庄稼,养育了我们的身体。父亲生前也种下了我的梦想,鼓舞了我不惮于前驱……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其实,在这三月的杏花春雨之中,鄂东人的梦想,也不断被滋润着,正如正拔节生长的春天的禾苗。
1987年的3月,我当时还是闻一多中学的高中生。一个雨夜,我随同学拐进在巴河镇电影院附近的一间平房,旁听了一位老人正摇头晃脑地讲诗歌写作。一打听,我才知道眼前这位干巴瘦的老者叫王英(1927-2013),他正在开办的叫“王英诗歌讲习班”。
王英,郭沫若先生誉为“农民娇子、文化主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王英、魏子良、徐银斋、张庆和,那可是响当当的浠水籍“四大农民作家”。他们先后出席了全国文代会和文艺创作座谈会,并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
据资料显示,在浠水县文化馆的帮助下,王老从1982年创办了”乡风诗社”和“王英诗歌讲习班”,举办了全国性的“一多笔会”。其中,讲习班共办了15期,前后20多年,学员遍布新疆、北京、上海、天津,以及湖北的黄石、武汉等地,共培训了诗歌作者一千多人。
虽然我只蹭了一次王英先生的课,却是终生难忘。我忘不了一个成年人对诗歌的无比痴迷,如醉汉一样,浑然不觉诗歌之外的并不美好的世界。诗歌却如一剂良药,不断补全平凡生活中的缺憾,补足人生奋斗的元气。
从那时起,我从过去熟悉的古典诗词阅读与欣赏,转向了现代诗和新诗的阅读和创作。我托人从黄石市买回了普希金诗集,连巴河镇新华书店的儿童诗册也买下了,镇上唯一的报摊上的《儿童文学》《辽宁青年》更是一期不落下。我不断模仿着《人民日报》《湖北日报》《黄冈报》等报纸副刊上的新诗,写出无数分行分段的句子,那是我最初诗情的发酵……
我上大学之后,机械专业的枯燥,逼迫着我的专业兴趣“移情别恋”了,文学和新闻倒成了我的主攻专业方向。年年春来,杏花春雨,我摹写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摹写着像戴望舒《雨巷》一样的爱情诗: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在一个烟雨迷蒙的三月,我遇到了她。冥冥之中,有文学的手牵引着我们,她同样是爱写诗歌、爱做梦的同龄人。我记得她所在的大学,在波浪起伏的长江岸边。依着江堤,是明清以来斑驳沧桑的古柳和春来万千浓密簇新的绿色枝条……
1994年大学毕业之后,我移民到三峡。好像日子总是忙忙碌碌,没有多少闲暇感受杏花春雨。等我辗转前往广西求学三年,再回到武汉教一所大学,我忽然发现新大陆一样——武汉大学校园里藏着如梦的三月。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上大学的时候,因为心理上的自卑和落寞,我怕踏进武汉大学和华中科技大学,怕受到刺激。
而在武汉教书的四年间,因为高校的学术和科研压迫,我选择了考博士的方式来应对。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这是我当年神往的学术高地。
因为听课和报考的缘故,我一次次走进武大,走近樱花掩映的新闻学院。特别是每年三月,校园里的樱花盛开,武大顿时成了全国闻名的赏樱的大公园,花事繁盛,游人如织。
不过,湖北的三月,不可能总是风和日丽。春风春雨,最热闹的枝头樱花也经不住季节的风吹草动。
樱花的花期很短暂,错过了就只剩下风中的空枝和绿叶。我记得武大樱花的美丽,就是三月的一二十天光景。南来北往的人们,非要一睹樱花芳踪,远远盖过了登临唐宋诗词反复吟诵的黄鹤楼的游人。
黄鹤楼,显然是后人空洞无奈的构造物,而武大的樱花则是眼前稍纵即逝的繁华,并且还能感受东洋邻邦的浪漫和忧伤……
你想安安静静地赏樱花,那就迎着三月的小雨,撑一把伞,带上好心情直奔珞珈山去。半山坡上,依山而建的是武大女生宿舍区。顺着山势和樱花大道,樱树如身着和服的东洋女子,极尽歌舞化妆之能事,展示着他们的百媚千娇。
看吧,那枝头的一树花,如一团白云,如一袭轻纱,点亮你的眼睛。而每一株樱树下,落樱如雨,如泣如诉……
韶华易逝。待到2008年夏天,我却选择了离开武汉,像逃避一场瘟疫一样离开了,从此寄居京城。有人说,北京只有两个季节,夏天和冬天。漫长的冬季,因为有了暖气而不觉其长。夏天,因为如囚犯久困在办公室里,有空调的陪伴,也就忽视了外面的热度。
眼前,又一个三月,江南的春已归来。而北方还在雨雪的纠结拉锯之中,或者天天晴空万里,让你无从找寻杏花春雨的少年梦。那一幅熟悉的水墨江南的画卷,在记忆里悄然黯淡下去,于是幻化成这样的文字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