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文学•散文】张诗彬/重庆/外婆的米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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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刊总第13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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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文学·快讯】阿 月(四川)/《西南文学》作家工作室联盟隆重上线

  

  

  【作家简介
  张诗彬,重庆市诗词学会会员、重庆市子曰诗社会员、重庆市合川区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合川区诗词学会会员。
 外  婆  的  米  汤 

我生下来就和“米汤”结下了不解之缘。“米汤”,犹如我生命之泉,曾让我濒临死亡的生命得以延续,以至于我能如此健康、平安的活着。而那个为我熬制米汤的人,是我的外婆。

外婆个子不高,偏瘦,两只丹凤眼,笑起来很好看。想象她儿时一定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美少女。一双三寸金莲,乖巧可爱,走起路来一蹭一蹭的。有一次,外婆洗脚,从脚上一圈一圈的绕下长长的布条,慢慢的露出像端午吃的粽子模样的脚,食指到小指弯曲着紧贴在脚板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婆裸露的脚。

我好奇地摸着外婆的脚问她:“疼吗?”外婆说:“这都疼过了,缠脚的时候,那才叫疼。”外婆很淡定,似乎对强加于身上的封建桎梏没有抱怨,骨子里习惯了或者接受了那个无可奈何的命运。

外婆很平凡,一个典型的旧时代妇女。可就是这样一个旧时代走来的小脚女人,她却在我心中有着不平凡而伟大的形象。

我出生在五十年代末。母亲育有五个子女。两个哥哥脚下是三个妹妹。三姐妹中我是老二。可一母所生,却有不同的命运。兄妹五个中,就我天生与母乳无缘。父亲28岁得子,大哥的到来自然是稀罕的,母亲用母乳喂养大哥到两岁。大哥头上曾有个姐姐,听说生下来不到七天就睁开了眼睛,样子机灵,长得好看。旧时传说婴儿要七天才睁眼睛,大姐无疑是奇特之人,所以大人们都很在意。造化弄人,不到四十天,就得“天花”夭折了。这让奶奶伤心欲绝。次年,父母喜得贵子,自然精贵。二哥吃奶也到一岁零八个月。长得虎头圆脑的二哥着实让父母开心。三姐因为大姐的教训,奶奶要亲自带,一岁就隔了奶。小妹生于六三年,自然灾害开始有所好转。饱奶中长得水灵圆润,样子十分可人!偏偏我运气不好,母亲生下我时乳腺干涸,一滴奶水也没有。听说才三斤多,如一只大老鼠一般大。一张皮包裹着,瘦骨嶙峋的,想象那样子有多可怜!生我那天,父亲瞧了一眼,摇了摇头丢下一句话:“耗子一般大,丢了算了!”在父亲的眼里,既不缺儿子也不缺女儿,我对他来说无足轻重。外婆可不答应了:“她是生命啦,你说丢掉就丟掉?你们不要我要!”父亲听罢转身走了。

我和母亲躺在重棉四厂职工医院产科室,只有外婆守在旁边。母亲望着窗外,荷塘里,满池的荷花袅娜着朵朵耀眼。细细长长的枝杆在微风中摇曳,昭示着它非凡的生命力。母亲像受到启发似地对我笑了。那一刻,我看似闭着眼睛,可两个嘴角扬起了甜甜的笑意,母女俩心有灵犀,十分默契。外婆说,我出生时,小不大点哭声把动静儿弄得特别大。这大概是我大难不死的信号吧。

四十天刚过,外婆硬是把我抱走了。从此,我们祖孙两相依为命。每日里,她用米汤一口一口地喂养着我。有时候,米汤够不了我喝,外婆就到邻里条件比较殷实的家里去给我化米汤。化来的米汤当然比我们自家熬的米汤稠黏得多了。有一次,隔壁的屈奶奶见我端着一小碗米汤,对外婆说:“于大姐,你给她熬稀饭吧,米汤喝多了蒙心。”气得外婆七窍生烟:“我孙女天生聪明,蒙不了心!莫非你家孙女喝的人参汤啊?”呛得屈奶奶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说起“米汤”很多人都很喜欢。因为,它是大米之精华,滋润香甜。尤其是收割季节的新米,那米汤的香味更是令人馋涎欲滴。冷凝后的米汤,表面会覆盖一层薄薄的,像鲜牛奶上面的那一层油,老人们称之为“米油”,那是最有营养价值的精华。

而我喝的米汤,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种浓稠、滋润的米汤。而是稀稀拉拉的米粒,经过细火慢慢的熬,直到米粒被熬烂为止。可再怎么熬也不会稠黏,自然比不了从大锅里熬制出来的米汤那么滋润,那么可口。

那年月,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粮食要供应,供应的粮食中,大部分都是粗粮。诸如:玉米、高粱、红薯等,能够用来为我熬制米汤的米是有限的。要保证我一日三餐有米汤喝,外婆就得终日吃粗粮,有时甚至还要加野菜,加米糠。为此,外婆经常便秘。我三岁那年,外婆便秘非常严重,大便堵在肛门拉不出来,使尽了力气都拉不出来。我用手指给外婆抠。外婆不要我用右手抠,说右手是拿笔的。可小小指头怎么抠也扣不出来。再后来,外婆心疼我,怕脏了我,她自己用手一点一点的抠,常常抠得鲜血淋漓。

外婆强忍着生活的艰辛,用母性的博大扛起我生命的负重。

六十年代,夜晚的照明是煤油灯。每日天黑前外婆一定会做一件事。她坐在门槛上,膝盖上放一个如同脸盆大的簸盖,弓着背,头和簸盖只有一支蜡烛高的距离,细心的择着大米中的稗子。那身影在光的映衬下像一幅剪影,生动、唯美!

外婆很勤俭,勤俭到一粒谷子也不舍弃。把从大米中选出的未脱掉皮的谷粒集中起来,包在布里放到“擂钵”里舂,然后用蔑筛去掉壳,再把米粒放到为我准备熬制米汤的锅里。

记得有一次,屋子里黑黑的,只有窗户透进一丝月光来。忽听“砰”地一声,像东西重重的倒地声。我赶紧下床,见外婆倒在地上,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搀扶外婆起来。身旁小小擂钵里被舂开花的米粒溅了一地。那是外婆准备给我添加的迷糊。

就这样,从春夏到秋冬,外婆毫无怨言地劳作着。

后来,我做了母亲,我的孩子也没有多少奶吃。每天下班一边做饭,一边给孩子舂豆浆,舂迷糊,有时赶不上,孩子哭得厉害,我就学着外婆,在锅里先滗点米汤装在奶瓶里,孩子吃得有滋有味的,一会就不哭了。

当我在为自己的孩子劳作的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曾经的那一勺一勺的米汤,凝聚了外婆多少心血。每一勺溢满深情和厚爱的米汤,是我一生都享受不尽的精神食粮。

三岁前,我总是尿床,每次尿床后,外婆就把我挪到干处,自己睡到被尿湿的地方。长此以往,外婆落下了风湿病。直到现在,我心里还隐隐作痛,内心,有太大的负罪感。

那年初夏,我快四岁了,我和外婆回到了南津街青龙巷69号,从此,开始了大家庭的生活。

仲夏,母亲生了小妹。心里很是欢喜!我有妹妹了。记得有一次,母亲正在给妹妹喂奶,我站在堂屋中间静静的望着,母亲一把把我拉到怀里,让我吃她右边的奶。嘴刚触碰到奶头,一股我极为不熟悉的味道,我径直的摇头。母亲硬是把奶头塞进了我的嘴里,我使劲儿的吮吸了一口,咕噜噜的吞了下去,迅疾扭头就跑。

那一口奶却是我人生中吃到的第一口也是唯一的一口奶。它那样样香甜,那样温润。但是,喝惯了米汤的我,母乳于我依然是陌生的。

回到大家庭,外婆一如既往的悉心照料着我。许多个清晨,我的被窝里总会伸进一只热乎乎的鸡蛋。那是外婆趁着哥哥姐姐上学后给予我的特别关爱。后来,我也上学了,每一个上学的清晨,我的书包里,也总有一只热乎乎的鸡蛋。这是我和外婆的秘密,至今,我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六十年代初,粮食依然是供应。猪肉、菜油、白糖等副食品也要供应,连棉布也要凭票购买。细粮中配搭最多是红薯,红薯的配搭对母亲来说是最头疼的事情,因为城里没有地窖保管。但红薯,却给那个时代城里的孩子留下了一段特别的记忆。

母亲将红薯中的一部分洗净,煮到八成熟,然后切成拇指大的条,放到簸盖里拿去太阳底下晒,晒干后装进瓦缸里,用牛皮纸密封好储藏起来。春节到了,那是我们最欣喜的时候。母亲用沙子将干薯条在铁锅里炒,直到炒泡、炒香为止。那就是我们儿时叫的“红苕巴块”。我们家有一个陶釉非常细腻的酱红色的陶瓷缸,是外婆出嫁时的嫁妆。每年的过年炒货都装在里边。那香味成了我们儿时的味道。

尽管粮食紧张,每一个月外婆会给我们煮上一顿甑子饭,然后滤出米汤来当汤喝。那便是我们每个月的“大餐”。所谓的“甑子饭”,就是把米淘干净以后,放进铁锅里煮,大约十分钟左右,待大米煮到半生熟,倒进蔑编的“筲箕”里把米汤滤尽,然后再倒入放有“粗篦”和“滤布”的木甑子里,再把甑子放到铁锅里盖上盖上火蒸。甄子盖是蔑丝编的,蒸汽透过盖子,满屋子的米饭香味。此时,滤出的米汤已经变得浓稠了,那香味极致的诱人。\

如今八零后的少小们,大都没有吃过甑子饭和“滤米汤”,更不知道那时的艰辛了。

据说,米汤中含有丰富的维生素、蛋白质等,能补充元气。其中含有的膳食纤维能够调节肠道的蠕动,起到健脾和胃的作用。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一直有一个胃气痛的毛病。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外婆坐在灶台前弯曲着身子,手顶住胃部,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粒,锅里噗噗的冒着气,筲箕在灶台上,我知道外婆是准备滤干饭。我揭开锅给外婆滗了一碗米汤,放上白糖,一边用嘴吹一边喂外婆喝。外婆喝完米汤说胃不疼了。那是我第一次用米汤反哺我的外婆。

几十年来,外婆勤俭和朴实的品质,潜移默化,一直影响着我的人生。

九十年代末,我受聘在一家职业中学任教。学校的食堂自然没有孩子们的家长烹制的饭菜那么可口。垃圾桶里经常有学生倒的饭菜。特别是早餐,有的扔蛋白,有的扔蛋黄,看着很心痛!于是,我给学生们进行忆苦思甜的教育,让她们懂得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我告诉孩子们:你们的张老师生下来没有奶吃,三岁前是外婆用米汤和迷糊喂养的。六十年代,国家遭受自然灾害,吃过粗粮,糠巴和野菜。孩子们听了直掉眼泪。从那以后,很少有学生倒饭菜了。

1976年,是外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年头。那一年我十六岁。特别奇怪的是,外婆忽然喜欢追述过往来,诸如我从未谋面的外公,还有她和母亲的一些往事。再后来,她常常拥着我在吊脚楼走廊上,讲述我的身世。有一天,外婆突然对我说:“我要是走了,你一定记得在你的身上替我整理寿衣,每一层都要穿好。然后脱下来,叫她们穿在我身上。”还说“穿了寿衣好,延寿,将来不缺穿。”听着这番话,我的心都在流血!这是怎样的爱呀?外婆把我的衣食都融进了她的生命里!每每想起来,心里总是酸酸的;而心酸的深处,却是对外婆深深的感恩和敬意。

那年11月26日,天下着雨,我放学回家,见家门口围了许多人,只听有人说:“回来了!回来了!”我听到里屋母亲的哭声,门口平放着凉板(凉床),几个人抬着外婆,那身体还是软软的,他们把外婆小心翼翼的放到凉板上。我猛扑过去失声痛哭!无论我千呼万唤,外婆,她真的永远离开了我。

按照外婆的遗嘱,我完成了她老人家的心愿。那一层一层的寿衣,带着我的体温穿在了外婆身上。

1977年我高中毕业,落户在太和区复兴公社复兴六队。下乡的第二天就是掰包谷。我跟着社员一起在密林一样的包谷垄里穿行。头上骄阳似火,脚下热浪滚滚。包谷林干枯的叶子像锯齿一样割得手臂道道血痕。忽然,感觉天旋地转,迷迷糊糊晕倒了。好心的社员们给我喝了葡萄糖水,慢慢的恢复了体力。那一刻,我好想哭泣。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外婆那张挂满慈祥的笑容,仿佛她端着熱腾腾的米汤笑盈盈的向我走来。

外婆走了,我像断了线的风筝,心无寄处;如折翼的孤雁飞不过梦的云岭。常常回想起和外婆生活的点滴。那日子虽然清苦,却是我人生中渡过的最美好,最幸福,最甜蜜,最温暖的时光。

如今,那些过去的岁月,我已故的亲人,连同那一碗比母乳还要香甜的“米汤”,已镌刻进了我的骨子里,驻留在了我心灵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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