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十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十回)
回目:抱孩童瓶儿希宠 妆丫环金莲市爱
当夜,月娘和王姑子睡一炕,以便二人说些悄悄话。眼看着官哥儿寄名醮愿的热闹,李瓶儿的得宠,王姑子也不免为月娘不平,因问:“你老人家怎的就没见点喜事儿?”这话正捅到月娘心酸心痛处,便将前阵小产的事说来:“半夜里吊在杩子里,我和丫头点灯拨着瞧,倒是个小厮儿。”中国自古就有重男轻女传统,因其继承权的斗争,倒也符合现实需求。王姑子大表同情,也为自己的下个生意作引线:“我的奶奶,可惜了!怎么来扭着了?还是胎气坐的不牢。你老人家养出个儿来,强如别人。你看前边六娘,进门多少时儿,倒生了个儿子,何等的好!”这用词、语气用得真是亲切,将月娘套牢后,接着便开始推销薛师父的符水药,并引用例子增强说服力。只是这符水药颇麻烦,要用头生孩子的衣胞(胎衣),拿酒洗后烧成灰儿,再伴着符药,拣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觉,空心用黄酒吃下,至一个月就坐胎气。中医在世界医学界和普通网民间,曾引发过火药味浓烈的争议,应该说原罪就在这些“土单方”里面,很难讲有多少科学根据,但却时不时就有那种“神药”的奇效,让人难以解释,后来月娘和潘金莲就因吃了这符水药,都有胎孕,即是证明。不要妄议这只是小说家言,中医“祖传秘方”和“土单方”流传千年,至今还有广泛市场,也不是毫无道理。另一个不争的事实是,随着中国人的生活和文化水平的提高,中医也必将面临危机,或者至少与西医结合升级。在我的记忆里,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未,中国许多底层民众,特别是在农村,生活贫困,智识不开,连中医都谈不上,民间“土单方”几乎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直到改革开放,继而到现在,生活大大改善,民众智识大开,才远离了“土单方”的日子,甚而以西医为主。闲话打住。再说二人闲聊,王姑子只道衣胞难寻,提仪悄悄用官哥儿的,被月娘阻止,只叫慢慢另寻便了。这愈发显出王姑子信佛只是招摇撞骗的面具,月娘的“虔诚”和“仁善”也大有问题,用别人的胞衣又何尝不是“损人利己”,只是眼不见而已。同时,月娘也不忘警告王姑子“你却休对人说”,一方面,这事儿本身有伤自己佛门信徒的声誉;另一方面,也实怕竹篮打水一场空,落入口舌是非,闹出笑话。
话说西门庆,好象真的忘记了潘金莲的生日,直到第二天才打庙里回家。月娘因问怎不来给金莲上寿,西门庆解释说被众人硬留住吃了一夜酒。这个借口很让我怀疑,安排在这一日给官哥寄名醮愿,感觉亦是在有意冷落打压潘金莲,但又提不出过硬证据。用现代小说叙事理论讲,这是作者有意的细节省略,从而增加内容的张力,让读者产生不同的心理反应。西门庆吃过茶,也不到衙门里去,径走到前边书房睡了。落后瓶儿、金莲梳了头,抱着孩子到月娘上房陪着吃茶,月娘叫瓶儿替孩子穿上道士服,抱去给他爹瞧瞧。金莲跟着出来,帮忙给官哥儿穿戴上道衣、顶牌符索、小鞋袜儿等物件。金莲想要夺过孩子来抱着,以便在西门庆面前争个欢喜,被月娘阻止,于是还是瓶儿抱了孩子,金莲只能委屈跟着,来到西厢书房,那知西门庆睡得死猪样,叫也不醒。此处细节,只一个字“夺”,两个字“跟着”,再再表现了潘金莲被打压的嫉妒心理,很见讽刺。西门庆睡过一阵,被孩子弄醒,睁眼见官哥儿穿着道衣在面前,喜欢的眉开眼笑,抱到怀里亲嘴儿。这画面很温馨,但在金莲眼里,想来很不是滋味,又记着自己生日的不如意,便借官哥儿戏道:“好干净嘴头子,就来亲孩儿!小道士儿吴应元,你哕他一口,你说昨日在那里使牛耕地来,今日乏困的这样的,大白日困觉?昨日叫五妈只顾等着你。你恁大胆,不来与五妈磕头。”在整部《金瓶梅》小说里,几乎人人都是语言学家,而词汇运用得最丰富生动的莫过于潘金莲,此处只一个“使牛耕地”就使整个氛围飞扬起来。西门庆依然托词一番,甚而说还要往尚举人家吃酒去,金莲挽留也无用,根本就是不想祝他生日快乐的意思,潘金莲也太悲催了。
金莲还不死心,到晚上时分,“走到镜台前,把鬏髻摘了,打了个盘头楂髻,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儿鲜红,戴着两个金灯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带着紫销金箍儿,寻了一套大红织金祆儿,下着翠蓝缎子裙:要妆丫头,哄月娘众人耍子。”先是叫来李瓶儿瞧,把瓶儿笑了个前仰后合,主动拿出屋里的红布手巾替他盖在头上。又在路上撞见陈敬济,也愿意在前面打头阵,走到月娘上房,对众人道:“娘,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儿使了十六两银子,买了人家一个二十五岁,会弹唱的姐儿,刚才拿轿子送将来了。”月娘还不信,问为何薛嫂不先来说,敬济说怕你老人家骂他,将丫头送到大门首就去了,现在丫头已经领进来了。大妗子老练沉得住气,杨姑娘却不行,道:“官人有这几房姐姐勾了,又要他来做什么?”这究属于老年人的见识,男人向来是多多益善。这话又勾起月娘不满:“好奶奶,你呆的有钱就买一百个,有什么多?俺们都是‘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随后只见来安儿打着灯笼,瓶儿后跟着金莲,搭着盖头,穿着红衣服进来,玉楼、娇儿都来看。玉萧挨在月娘身边,想表现大丫头的身份,道:“这个是主子,还不磕头哩!”金莲插烛也似磕下头,却忍不住先自笑了,玉楼早瞧出破绽,假装着道:“好丫头,不与你主子磕头,且笑!”逗得月娘也笑了。兰陵笑笑生描述金莲自毁身价,屈身扮丫头一段情节,多少有些超出金莲性格身份,戏谑过份。如果我们真相信,不说金莲煞费苦心,就表演才能也相当差劲。只是众人都配合默契,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才让潘金莲演的这一场戏不至于冷场,表面看起来其乐融融。当然,金莲的主要目地并不是逗众人一乐,而是要吸引西门庆的目光,让西门庆体会那一片苦心孤诣。
闹过一阵,只见琴童儿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玉楼一直以精灵古怪,有时甚至显得阴险的嘲谑著称,便叫金莲藏在明间里,要哄一哄西门庆。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杨姑娘、大妗子两位老人出去,月娘也不说话,玉楼道:“今日薛嫂儿轿子送人家一个二十岁丫头来,说是你叫他送来,要他的。你恁大年纪,前程也在身上,还干这勾当?”西门庆笑辩道:“我那里叫他买丫头来?信那老淫妇哄你哩!”玉楼拉月娘作证,又叫玉箫拉丫头出来。那玉箫掩着嘴儿笑,又不敢去拉,走转来说道:“他不肯来。”玉楼道:“等我去拉,恁大胆的奴才,头儿没动,就扭主子,也是个不听指教的!”西门庆在一边听着明间内还在斗嘴,不一会,灯影下却眼见潘金莲打着揸髺装丫头,笑的眼没缝儿,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了,玉楼和月娘还在帮忙打趣。笑闹一阵,月娘才告诉西门庆,乔大户家送了六个帖儿,十二日请吃看灯酒,西门庆便决定十四日回请他娘子,并周守备娘子、荆都监娘子、夏大人娘子、张亲家母等人,又做几架烟火放。说过这些,就放下桌儿,安排酒上来。当晚的酒宴,可算西门庆对潘金莲生日的补偿。金莲来递酒,西门庆看着灯下艳妆浓抹的可人形象,又可能自觉对潘金莲的冷暴力有些过火,不觉淫心荡漾,不住向金莲传递眼色。这是早所期待的信号,金莲领会其意,走回自己房里,去了冠儿,只挽着杭州缵,重匀粉面,复点朱唇,预备下一桌齐整酒菜等待。不一时,西门庆果然来到,二人欢喜吃酒,闲聊提起乔家请客,众堂客都要去,金莲便又提出没件好衣服穿,到时惹人笑话,西门庆一口应承叫赵裁来缝制几件,一例打发,金莲偏又要多拣两套上色儿的。两人说话饮酒到一更方上床,狂整了半夜。
潘金莲作张作致闹腾大半天,也终算小有回报,只是这回报已经没有多少价值。况且,第二天赵裁来开工,依然是月娘夺得头彩,缝制的衣裳计有: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一套大红缎子遍地金通麒麟补子袄儿,翠蓝宽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祆儿,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个都裁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儿,两套妆花罗缎衣服。孙雪娥只是两套,就没与他袍儿。”这里透露出一个隐约而重大的信息,作者兰陵笑笑生明显逐渐增强了月娘的符号化意义,表现出几分对传统伦理观的试探性回归,这是《金瓶梅》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