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白沙《孔子评议》

《新青年》 之“孔子评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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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评议(上)

〇易白沙

天下论孔子者, 约分两端: 一谓今日风俗人心之坏,学问之无进化, 谓孔子

为之厉阶; 一谓欲正人心, 端风俗, 励学问, 非人人崇拜孔子无以收拾末流。此

皆瞽说也。 国人为善为恶, 当反求之自身。孔子未尝设保险公司, 岂能替我负此

重大之责? 国人不自树立, 一一推委孔子,祈祷大成至圣之默祐, 是谓惰性,不

知孔子无此权力, 争相劝进, 奉为素王, 是谓大愚。

孔子当春秋季世, 虽称显学, 不过九家之一。主张君权, 于七十二诸侯,复

非世卿, 倡均富, 扫清阶级制度之弊,为平民所喜悦。 故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

颈举踵而愿安利之。 无地而为君, 无官而为长,此种势力, 全由学说主张,足动

当时上下之听。 有与之分庭抗礼, 同为天下仰望者,墨翟是也; 有诋其道不足救

国而沮之者, 齐之晏婴, 楚之子西, 及陈蔡大夫是也。 所以孔子只能谓之显学,

不得称以素王。 其后弟子众多, 尊崇其师,贤于尧舜, 复得子夏教授西河,为魏

文侯师, 子贡常相鲁卫, 家累千金,孔门学术, 赖以发扬,然在社会, 犹一部分

之势力而已。 至秦始皇摧残学术, 愚弄黔首,儒宗亦在坑焚之列。 孔子弟子,善

于革命。 鲁诸儒遂持孔氏之礼器, 往奔陈涉,此盖以王者受命之符, 运动陈王,

坚其揭竿之志, 远孙孔鲋, 且为陈涉博士,与之俱死。 刘季马上得天下,不事诗

书, 项羽授首, 鲁竟不下, 荐绅先生, 大张弦诵之声,汉高祖震于儒家之威, 鉴

秦始覆辙, 不敢再溺儒冠, 祠孔子以太牢,博其欢心, 是为孔子身后第一次享受

冷牛肉之大礼。 汉武当国, 扩充高祖之用心,改良始皇之法术, 欲蔽塞天下之聪

明才志, 不如专崇一说, 以灭他说,于是罢黜百家, 独尊儒术,利用孔子为傀儡,

垄断天下之思想, 使失其自由。 时则有赵绾、王臧、 田鼢、董仲舒、 胡毋生、高

堂生、 韩婴伏生、 辕固生、 申培公之徒, 为之倡筹安会,中国一切风俗人心, 学

问过去未来之责任, 堆积孔子之两肩。 全国上下,方且日日败坏风俗, 斫丧人心,

腐朽学问, 此三项退化, 至两汉以后,当叹观止矣。 而曹丕之尊孔,实较汉武有

加。 其诏曰:

昔仲尼资大圣之才, 怀帝王之器, 当衰周之末,无受命之运。 在鲁卫之朝,

教化乎泗沫之上, 凄凄焉, 皇皇焉, 欲屈己以存道, 贬身以救世。于时王公终莫

能用之, 乃退考五代之礼, 修素王之事,因鲁史而制《春秋》, 就太师而正《雅

颂》。 俾千载之后, 莫不尊其文以述作,仰其圣以成谋咨, 可谓命世之大圣,亿

载之师表者也。

更以孔羡为宗圣侯, 修旧庙, 置吏卒, 广宫室, 以居学者。 不知汉高帝、 武

帝、 魏文帝, 皆傀儡孔子, 所谓尊孔, 滑稽之尊孔也。典礼愈隆, 表扬愈烈,国

家之风俗人心学问愈见退落。 孔子不可复生, 安得严词拒绝此崇礼报功之盛德

耶? 就社会心理言之, 昔之丈夫女子延颈举踵而望者,七十子之徒尊崇发扬者,

已属过去之事。 国人惟冥行于滑稽尊孔之彀中, 八股试帖,俨然衣钵, 久而又久,

遂成习惯。 有人诋此滑稽尊孔者, 且群起斥为大逆不道。公羊家接踵, 谶说坌起,

演成种种神秘奇谈: 身在泰山, 目能辨吴门之马,饮德能及百觚; 手扛国门之关,

足蹑郊垌之虎, 生则黑帝感召, 葬则泗水却流。未来之事, 遗於谶书,春秋之笔,

绝於获麟。 几若天地受其指撝, 鬼神为之使令,使人疑孔子为三头六臂之神体。

公羊家之邪说, 实求合滑稽尊孔者之用心, 故历代民贼,遂皆负之而趋矣。 乃忧

时之士, 犹思继续演此滑稽之剧, 挽救人心,岂知人心风俗, 即崩离于此乎?

中国二千余年尊孔之大秘密, 既揭破无余, 然后推论孔子,以何因缘被彼野

心家所利用, 甘作滑稽之傀儡。 是不能不归咎孔子之自身矣。试分举之。

一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 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 君主独裁,若无范围限制其

行动, 势将如虎傅翼, 择人而食。故中国言君权, 设有二种限制,一曰天, 一曰

法。 人君善恶, 天为赏罚, 虽有强权, 不敢肆虐, 此墨家之说也。 国君行动,以

法为轨, 君之贤否, 无关治乱, 法之有无, 乃定安危, 此法家之说也。 前说近于

宗教, 后说近于法治, 皆裁抑君主,使无高出国家之上。 孔子之君权论,无此二

种限制, “君犹天也。 民不可一日无君,犹不可一日无天” (《尚书·大传》孔子

对子张语) 以君象天, 名曰“天王”,又曰“帝者, 天称也”,又曰“天子者, 继

天理物, 改一统, 各得其宜。 父天母地, 以养万民”。 皆以君与天为一体, 较墨

翟以天制君者绝异, 所以不能维持天子之道德。 言人治不言法治,故是尧非桀,

叹人才之难得。 论舜治天下, 由于五臣, 武王治天下, 由于十臣, 一人有庆, 兆

民赖之。《孝经》《论语》 之大义微言, 莫不主张人治,荀子言“有治君, 无治国,

有治人, 无治法”, 即师承孔子人治之义,彰明较著以言之也, 较管商韩非“以

法制君”, 又迥然不同, 所以不能监督天子之行动。天子既超乎法律道德之外,

势将行动自由, 漫无限制, 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诸空论,果假何种势力, 迫天

子以不得不遵? 孟子鉴及此弊, 阐明君与国之关系,论“民为贵, 社稷次之,君

为轻”, 于是弃孔子之君治, 以言法治,谓“先王之法, 犹五音之六律,方圆之

规炬, 虽有尧舜, 舍法取人, 不能平治天下”, 其言“得乎丘民而为天子”“舜

禹践位, 亦由民之讴歌” , 非孔子所敢言也。

一孔子讲学不许问难, 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诸子并立, 各思以说易天下,孔

子弟子, 受外界激刺, 对于儒家学术不无怀疑,时起问难。 孔子以先觉之圣,不

为反复辨析是非, 惟峻词拒绝其问, 此不仅壅塞后学思想,即儒家自身学术亦难

阐发, 盖真理以辩论而明, 学术由竞争而进也。宰我昼寝, 习于道家之守静也,

则斥为朽木; 樊迟请学稼圃, 习于农家并耕之义也,则诋为小人; 子路问鬼神与

死, 习于墨家明鬼之论也, 则以事人与知生拒绝之;宰我以三年之丧为久, 此亦

习于节葬之说也, 则责其不仁。 宰我、 樊迟、 子路之被呵斥, 不敢申辩, 犹日此

陈述异端邪说也。 乃孟懿子问孝, 告以无违,孟懿子不达, 不敢复问,而请于樊

迟; 樊迟问仁智, 告以爱人知人,樊迟未达, 不敢复问,而请于子夏; 孔子告曾

子, 吾道一以贯之, 门人未达,不敢直接问孔子, 而间接问曾子。师徒受授, 几

杖森严, 至禁弟子发言, 因此陈亢疑其故守秘密,询异闻于伯鱼。 一门之中,有

信仰而无怀疑, 有教授而无质问。 王充《论衡》曰: “论者皆云:‘孔门之徒,

七十子之才, 胜今之儒。 ’ 此言妄也。 彼见孔子为师,圣人传道, 必授异才,故

谓之殊。 夫古人之才, 今人之才也,今谓之英杰, 古以为圣神,故谓七十子历世

希有。 使当今有孔子之师, 则斯世学者皆颜、闵之徒也; 使无孔子,则七十子之

徒,今之儒生也。 何以验之? 以学于孔子,不能极问也。圣人之言,不能尽解……

宜难以极之。 皋陶陈道帝舜之前, 浅略未极。禹问难之, 浅言复深,略指复分。

盖起问难, 此说极而深切, 触而著明也。”(见《问孔篇》) 王充责七十子不能极

问, 不知孔子不许极问也。 少正卯以大夫讲学于鲁,孔子之门, 三盈三虚,不去

者惟颜回, 昔日威严, 几于扫地。 故为大司寇仅七日, 即诛少正卯,三日尸于朝,

示威弟子, 子贡诸人为之惶恐不安。 因争教而起杀机,是诚专制之尤者矣。 至于

叩原壤之胫, 拒孺悲而歌, 犹属寻常之事也。

一孔子少绝对之主张, 易为人所借口孔子圣之时者也, 可以仕则仕,可以止

则止, 可以久则久, 其立身行道,皆抱定一“时” 字,教授门徒, 亦因时因地而

异。 韩昌黎言孔子必用墨子, 墨子必用孔子。夫孔墨言行大悖, 岂能相用?盖因

孔子讲学无绝对主张。 言节用爱众, 颇近墨家节用兼爱之说;虽不答鬼神之间,

又尝言祭鬼祭神, 颇近明鬼之说; 虽与道家背驰,亦称不言之教, 无为之治;不

谈军旅, 又言教民即戎; 主张省刑,又言重罚; 提倡忠君,又言不必死节; 不答

农圃, 又善禹稷躬稼。 此讲学之态度,极不明了也。 门人如子夏、子游、 曾子、

子张、 孟子、 苟卿, 群相非谤, 各以为圣人之言,岂非态度不明之故, 酿成弟子

之争端耶? 至于生平行事, 尤无一定目的。杀身成仁, 仅有空论,桓魋一旦见陵,

则微服而过宋; 穷于陈、 蔡, 十日不食, 子路享豚, 褫人衣以沽酒, 则不问由来

而饮食之; 鲁哀迎飨, 席不正不坐, 割不正不食, 沽酒不饮, 从大夫之后, 不敢

徒行, 视陈宋之时, 迥若两人。 求如宗教家以身殉道, 墨家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商鞅、 韩非, 杀身行学, 皆不可得, 美其名曰中行,其实滑头主义耳。 骑墙主义

耳, 胇胯见召而欲往, 南子请见而不拒,此以行道为前提, 小德不逾闲,大德出

入可也。 后世暴君假口于救国保民, 污辱天下之名节,皆持是义。

一孔子但重作官, 不重谋食, 易人民贼牢笼“君子谋道不谋食,学也, 禄在

其中” , 是为儒门安身立命第一格言。孔门之学, 在于《六经》。《六经》乃先王

治国政典,管子谓之“六家” ,君与民所共守也( 见《山权数》篇)。 孔子赞《易》,

删《诗》《书》, 定《礼》《乐》, 修《春秋》,遂有儒家之六艺。 孔子尝执此考察

列国风俗政教, 其言曰:

入其国, 其教可知也。 其为人也, 温柔敦厚,《诗》 教也; 疏通知远,《书》

教也; 广博易良,《乐》 教也; 洁净精微,《易》 教也: 恭俭庄敬,《礼》 教也;

属辞比事,《春秋》 教也。 故《诗》 之失愚,《书》 之失诬,《乐》之失奢,《易》

之失贼,《礼》 之失烦,《春秋》 之失乱。其为人也, 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

者矣; 疏通知远而不诬, 则深于《书》者矣; 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 者

矣; 洁净精微而不贼, 则深于《易》者矣; 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 者矣;

属辞比事而不乱, 则深于《春秋》 者矣。

孔子因此明于列国政教, 故陈说“六艺” , 干七十二君。 孔子三月无君,则

皇皇如也。 出疆必载质, “六艺” 者, 孔子之质也, 亦孔子之政见书也。 孔子尝

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 自以为久矣,孰知

其故矣, 以干七十二君, 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 一君无所钩用。甚矣! 夫

人之难说也? 道之难明邪? ” 老子曰“幸矣, 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 先

王之陈迹也, 岂其所以迹哉! ” ( 见《庄子· 天运篇》) 是孔子虽干说诸侯,一

君无所钩用, 昔言禄在其中, 已失效验。忧贫之事, 其何可免?既不屑偶耕, 又

不能捆屦织席, 不能执守圉之器以待寇, 不能制飞鸢车辖以取食,三千弟子中,

求如子贡之货殖, 颜回之躬耕, 盖不多见。 然子贡常相鲁卫, 游说列邦,不专心

于货殖, 颜回且说齐君以尧舜黄帝之道, 而求显达,其志亦非安于陋巷箪瓢, 鼓

琴自娱者矣。 儒家生计, 全陷入危险之地,三月无君, 又焉得不皇皇耶?夫孔子

或志在救民, 心存利物, 决非薰心禄饵,竦肩权贵, 席不暇暖,尚可为之原恕。

惟流弊所趋, 必演成哗世取宠、 捐廉弃耻之风俗。李斯鉴于食鼠窃粟, 遂恶卑贱

而悲穷困, 鲁诸生各得五百斤金, 因尊叔孙通为圣人。彼去圣人之世犹未远也,

贪鄙龌龊, 已至于此, 每况愈下, 抑可知矣? 以上四事, 仅述野心家利用孔子之

缺点, 言其学术, 犹待下篇。

原载《青年杂志》 第一卷 第六号( 一九一六年二月十五日发行)

                              孔子评议(下)

中国古今学术之概括, 有儒者之学, 有九家之学,有域外之学。 儒者,孔子

集其大成。 九家者, 道家、 阴阳家、 法家、 名家、 墨家、 纵横家、 杂家、 农家、

小说家, 各思以学易天下, 而不相通。域外之学, 则印度之佛,皙人物质及精神

之科学, 所以发挥增益吾学术者。 三者混成,是为国学。 印度、欧洲, 土宇虽远,

国人一治其学, 螟蛉之子, 祝其类我。 佛教之发扬于中国, 已有明证。西土文明,

吾方萌动, 未来之演进, 岂有穷期! 以东方之古文明, 与西工之新思想,行正式

结婚礼, 神州国学, 规模愈宏。 愚所祈祷, 固不足为今之董仲舒道。何也? 今之

董仲舒, 欲以孔子一家学术代表中国过去、 未来之文明也。

以孔子统一古之文明, 则老、 庄、 杨、 墨、 管、 晏、 申、 韩、 长沮、 桀溺、

许行、 吴虑, 必群起否认, 开会反对。 以孔子网罗今之文明,则印度、 欧洲,一

居南海, 一居西海, 风马牛不相及。闭户时代之董仲舒, 用强权手段,罢黜百家,

独尊儒术; 开关时代之董仲舒, 用牢笼手段,附会百家, 归宗孔氏。其悖于名实,

摧沮学术之进化, 则一而已矣。 汉武帝以来,二千有余岁, 治学术者,除王充、

嵇叔夜、 金正希、 李卓吾数君子而外,冠圜履句, 多抱孔子万能之思想。谓孔子

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 见《列子·仲尼篇》), 乃与佛教精神相往来;《礼运》言大

同之世, 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 符于世界未来之文化。 此种理论,是否合于事实,

非愚所敢武断。 即令近代文物, 孔子皆能前知,发为预言, 遂使远方学术,一一

纳诸邹鲁荐绅先生之门, 汉武帝复生, 亦难从事于斯矣。圣哲之心理虽同, 神明

之嬗进无限。 孔子自有可尊崇者在, 国人正无须如八股家之作截搭题,以牵引傅

会今日学术, 徒失儒家之本义耳。

尊孔子者又以古代文明,创自孔子, 即古文奇字,亦出诸仲尼之手。 沮诵、

仓颉, 失其功用( 近儒廖平之学说)。夫文化由人群公同焕发, 睿思幽渺,灵耀

精光, 非一时一人之力所能备; 文字为一切文化之结晶,尤难专功于一人。 故西

方言希腊、 罗马文字者, 不详始作之人。中国文字, 亦得如是。故学者言文字起

源, 其说不一: 有谓始于庖牺者(许慎《说文解宇》 序);有谓始于容成氏、 大

庭氏者(《庄子》 云: 当是时也, 民结绳而用之); 有谓始于无怀氏以前者(《管

子, 封禅篇》); 有谓始于仓颉者(《鹃冠子》《吕氏春秋》皆言之)。 而荀子则曰:

好书者众矣, 而仓颉独传者一也。 此言古人作书者众,不过仓颉集其大成, 所以

独传。 人文孟晋, 决非一代一人能奏功效。文字创造, 归美仓颉,犹且不可, 况

仓颉二千年后之孔子乎? 周之保氏, 教国子以《六书》,周奏诸子皆受保氏之教,

孔子因此精于《六书》。 试举许氏《说文解字》 所引孔子之说,证列于下:

王 孔子曰: 一贯三为王。

士 孔子曰: 椎一合十为士。

璠 孔子曰: 美哉瑶与, 远而望之, 焕若也; 近而视之, 瑟若也。 一则理胜,

二则学胜。

羊 孔子曰: 牛羊之字, 以形举也。

貉 孔子曰: 貉之为言恶也。

乌 孔子曰: 乌, 于呼也。

几 孔子曰: 人在下, 故诘诎。

犬 孔子曰: 视犬之字, 如画狗也。

狗 孔子曰: 狗, 叩也。 叩, 气吠以守。

《六书》 纲要, 在形、 声、 训三者。 孔子解字, 皆能得其本原。愚谓尊孔子

者, 与其奉以创造文字之虚名, 无宁扬其精深《六书》之实德。 为政之道,先以

正名。 郑氏注曰: 正名, 谓正书字也。 古者曰名, 今世曰字。 孔子见时教不行,

故欲正其文字之误。 文字为一国文明之符号, 欲政治修明,必先正其文字。 孔子

深于文字之学, 知其关系人民甚切也。 周室衰微,保氏失教, 列国并起,文字错

乱, 实以中国文字, 本不统一。一代有一代之文, 各国有各国之文,学者不便,

莫甚于此。 其后大儒李斯相秦, 统一文字,以行孔子正名之说。 中国文字统一,

孔子倡之, 而李斯行之, 诚不能不拜儒者之嘉赐矣。

古代学术, 胚胎既早, 流派亦歧。 不仅创造文字, 不必归功孔子。即各家之

学, 亦无须定尊于一人。 孔子之学只能谓为儒家一家之学,必不可称以中国一国

之学。 盖孔学与国学绝然不同, 非孔学之小,实国学范围之大也。 朕即国家之思

想, 不可施于政治, 尤不可施于学术。三代文物, 炳然大观,岂一人所能统治?

以列国之时言之, 孔子之学与诸子之学, 门户迥异。读周秦典籍者, 类能知之。

班固《艺文志》 曰:

儒家者流, 盖出于司徒之官;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 阴阳家者流, 盖出

于羲和之官; 法家者流, 盖出于理官; 名家者流, 盖出于礼官; 墨家者流, 盖出

于清庙之守; 纵横家者流, 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 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

盖出于农稷之官; 小说家者流, 盖出于稗官。

各家发源不同, 学说主张因以绝异。 儒家游文于《六经》,干说诸侯, 以此

为质; 而道家则以《六经》 为先王陈迹,不合当世采用; 法家亦谓国有《礼》、

有《乐》、 有《诗》、 有《书》, 必致削亡之祸; 墨家则不遵孔子删订之《六经》,

而别立《六经》。 此异于孔子者一也。 儒家留意于仁义之际,而道家则曰大道废,

有仁义, 绝仁弃义, 民复孝慈, 又曰为之仁义以矫之, 则并与仁义而窃之;法家

则曰, 仁者能仁于人, 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 而不能使人爱,是以知仁

义之不足以治天下。 此异于孔子者二也。 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非先王之法,

服不敢服, 非先王之法, 言不敢言。 而法家则以为伊尹无变殷, 太公无变周,则

汤武不王; 管仲无易齐, 郭偃无更晋,则桓文不霸; 墨家亦曰,所谓古者, 皆尝

新矣; 道家亦曰, 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贵同而贵治( 道家以上古之世为至德,

而又不重守古, 此其说似相矛盾); 保守主义终不能战胜进化主义,故荀子亦不

法先王, 而法后王。 此异于孔子者三也。儒家慎终追远, 厚葬久丧,而墨家则主

张三月之丧、 三寸之椁; 道家则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 星辰为珠玑,万

物为赍送, 蝼蚁何亲? 乌鸢何疏? 皆言薄葬短丧。 此异于孔子者四也。儒家乐天

顺命, 以法自然, 此近于道家之无为,而悖于墨家之非命。 墨家之言曰:今用执

有命者之言, 则上不听治, 下不从事。 土: 不听治, 则刑政乱; 下不从事, 则财

用不足。 又曰: 欲天下之富而恶其贫,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 执有命者之言不可

不非, 此天下之大害也。 法家亦言自然,其重在势; 道家之言自然,其重在理,

与儒家言自然重在天者, 稍有不同。 此异于孔子者五也。儒家分大人之事、 小人

之事, 不注重农圃。 而道家、 农家均贵自食其力, 上可以逍遥物外,保全廉耻,

不为卿相之禄所诱; 下可以仰事俯畜, 免于饥寒,不为失业之游民。 许行且倡君

臣并耕, 禁仓廪府库以自养, 舒其平等伟大之精神。法家亦重垦令, 贵耕稼,恶

谈说智能。 此异于孔子者六也。 儒家不尚物质,重视形而上之道, 贱视形而下之

器; 而兵家重技巧, 以为攻战守备之用;墨家长于制器, 手不离规矩,刻木为鸢,

飞三日而不集; 刘三寸之木, 以为车辖, 而引五十石之重; 司空之教,赖以不坠。

此异于孔子者七也。 以上七事, 仅举其大者。 各家学术, 皆有统系, 纲目既殊,

支派亦分, 不同之点, 何可胜道! 庄子所谓譬如耳、 目、 鼻、 口, 皆有所明, 不

能相通。 当时思想之盛, 文教之隆,即由各派分涂, 风奈云疾,竞争纷起, 应辨

相持, 故孔子不得称为素王, 只能谓之显学。

证以事实, 孔子固不得称素王。 若论孔子宏愿,则不在素王, 而在真王。盖

孔子弟子, 皆抱有帝王思想也。 儒家规模宏远,欲统一当代之学术, 更思统一当

代之政治。 彼之学术, 所以运用政治者,无乎不备。 几杖之间,以南面事业推许

弟子,《说苑》 曰: “孔子言, 雍也可使南面, 南面者天子也。” 《盐铁论》曰:

“七十子皆诸侯卿相之才, 可南面者数人。 ” 是孔子弟子, 上可为天子诸侯,下

可为卿相。 孔子亦自言如有用我者, 吾其为东周;又言文王既没, 文不在兹。此

明以文王自任, 志在行道, 改良政治, 非若野心家之囊橐天下。 故于说七十二君,

而不以为卑; 应公山弗扰之召, 而不嫌其叛?后人处专制时代, 不敢公言南面之

志, 或尊为素王, 或许以王佐,岂非厚诬孔子? 孔子以后,有二大儒: 一曰孟子,

一曰苟子。 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又曰, 如欲平治天下,

当今之世, 舍我其谁? 苟子尝自谓德若尧禹,宜为帝王; 遗言余教,足以为天下

法式表仪, 所存者神, 所过者化。 可见孟苟二巨子, 均以帝王自负。列国之君,

因疑孔子有革命之野心, 不敢钩用。 观《史记·孔子世家》所载:

楚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 楚令尹予西曰: 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

者乎? 曰无有。 王之辅相, 有如颜回者乎? 曰无有。 王之官尹, 有如宰予者乎?

曰无有。 且楚之祖封于周, 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 明周召之业,

王若用之, 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 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 百里之君,

卒王天下。 今孔丘得据土壤, 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 昭王乃止。

得百里之地而君之, 以王天下。 孔子之志, 孟子已言之。 令尹子西有见于此,

遂沮书社之封。 儒家革命思想, 非徒托诸空言,且行之事实。 如田常篡齐,子贡、

宰我颇涉谋乱之嫌疑。《史记· 弟子列传》: “宰我为临苗大夫,与田常作乱, 以

夷其族。 ” 《墨子· 非儒篇》 言: “孔子遣子贡之齐, 因南郭惠子以见田常。则

田常之谋齐, 宰我、 子贡, 均为谋主。 ”《庄子·盗跖篇》言: “田成子常杀君窃

国, 而孔子受币。 ” 《肢箧篇》 言: “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 并与其圣智

之法而盗之。 ” 察庄子之言, 是孔子亦与闻其事矣。 墨子又言其徒属弟子,皆效

孔丘。 子贡、 季路辅孔俚乱乎卫,阳虎乱乎齐, 肼肿以中牟叛,漆雕形残。 庄子

又言于路欲杀卫君, 而事不成, 身菹于卫东门之上。由诸家所说, 子贡、宰我、

阳虎、 肼肿、 漆雕开, 皆欲据土壤, 以施其治平之学。此处于专制积威之下, 不

得已而出此。 汤武革命, 一以七十里, 一以百里, 天下称道其仁。儒家用心, 较

汤武尤苦, 而诛残贼、 救百姓之绩, 为汤武所不逮, 以列国之君,罪浮于桀纣也。

墨翟庄周不明此义, 竞以乱党之名词诬孔门师弟, 千载以后,遂无人敢道孔

子革命之事。 微言大义, 湮没不彰。 愚诚冒昧, 敢为阐发, 使国人知独夫民贼利

用孔子, 实大悖孔子之精神。 孔子宏愿,诚欲统一学术, 统一政治,不料为独夫

民贼作百世之傀儡, 惜哉!

原载《新青年》 第二卷 第一号( 一九一六年九月一日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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