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 上海的烟火气,不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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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8

在五彩斑斓的霓虹里,三步两步便仿佛就能够到的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

文丨郑文

编辑丨小叮当

在黎明的雾气下,坐落于长江入海口的冲积平原上的这座城,像百乐门舞台上舞女的眼神般,迷离、混沌,瞬息万变。

1924年,日本作家村松梢风在上海租界内外遍历世事,出版见闻录《魔都》,这个词首次在历史中出现。此后的近一个世纪里,每当人们提到上海这座不可思议的城市,仍然找不到其他更贴切的词语,可以比“魔都”更把它刻画得入木三分。

仅仅170余年时间,这座城市就完成了从滩涂到全国最具现代化的国际都市的蜕变,最发达的交通枢纽、首屈一指的消费天堂、随黄浦江翻涌的资本浪潮、遍地开花的国际盛会……霓虹灯、橱窗就这样迷醉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

有趣的是,矛盾和冲突从来不害怕在此正面交锋,外滩万国建筑群、滩涂中拔地而起的东方明珠塔,由南京路连接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心声是什么呢?

在时空的另一端,弄堂的鸡零狗碎、静安寺的禅宗静谧,与前卫的魔都撕扯纠缠。如果你要了解灵魂深处的上海,必须回到街巷里弄。上海的烟火气,并不在灯火阑珊处。

上海的弄堂是这城市的背景。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将空白填满的那部分。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而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浮在面上,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那暗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上海的几点几线的光,全叫那暗托住,一托便是几十年。

晨曦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弄堂的全貌一点点显露出来,声色各异,莫衷一是。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千面,又万众一心。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却也生生不息。

那种曲折深长的弄堂,有时可走穿,有时它们会和邻弄相通,连成一片,如水漫流,见缝就钻,分不清东南西北。别人看,是一片迷乱,而它们自己却是清醒的,各自守着各自的心,过着有些挣扎的日月。

那些窄小逼仄的街巷里弄,注定将长期与这座不眠的城市共存。2007年初夏,中心城区的144条道路街巷被定为城市风貌保护道路,其中的64条将永不拓宽,上海弄堂似乎获得了阶段性胜利。

那种石库门弄堂是上海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邸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可是,你要一旦开门去,院子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三步两步便走穿过去。

上海东区的新式里弄倒是放下了架子,门是镂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更好地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也要伸出墙外来凑个热闹。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上了保险,底楼的窗是带有尖锐的角的铁栅栏围着的。

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成套房一扇门关死,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鸡犬不相闻。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这防范似乎是民主的防范,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本来却也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

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鳞次栉比,挨挨挤挤,如豆的灯光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

你惊异它怎么不倒?瓦碎了有三分之一,有些地方加铺了牛毛毡,木头门窗发黑朽烂,满目灰拓拓的颜色,好像下一秒就要寿终正寝。可它却是形散神不散,有一股压抑着的心声。只是,这心声在这城市的喧腾里,算得上什么呢?

这城市又没个静的时候,昼有昼的声,夜有夜的声,将这压抑着的心声遮得严严实实。但其实它是在的,不可抹杀,它是那喧腾的底蕴,没了它,这喧腾便是一声空响。这心声是什么?是活着。那喧腾再是大声,再是热闹,再是没日没夜,也找不出这两个字的。

这两个字千斤重,只能向下沉,沉,沉到底,飘起来的都是一些烟和雾般的东西。所以,那心声是不忍细听的,谁敢听那一寸一寸,熬油似的熬心思。那大把大把挥洒在空中的喧腾,说到底只是些活着的皮毛,所以才敢这么夸口。

 两点钟和三点钟之间

有多少无头案啊,嵌在两点钟和三点钟之间,嵌在这些裂缝般的深长里弄之间,永无出头之日。弄堂里藏着的心思汇集起来,要比欧洲城市教堂里的钟声齐鸣还要振聋发聩。可是等到天亮,一切又仿佛不再需要答案,日子还是照常过着。

那弄堂背阴处的绿苔,全是伤口上结的疤,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爬山虎成了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时过境迁,那时在弄堂生活着的人们啊,又转而坐于灯火通明的写字楼中。他们的脸,在不同的时空交错中重叠。

他们大抵是比弄堂里的人们还悲哀些的。弄堂虽谈不上如锦如绣,却还是月影花影的回忆。可他们比弄堂里的人少了烟火气,但该熬的心思一点没少。

在五彩斑斓的霓虹里,三步两步便仿佛就能够到的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蝼蚁般的人们在灰蒙蒙的格子间里面伏案,就好像灯不灭就可以时刻保持着高速运转似的,上了发条的音乐盒娃娃,一曲舞总也跳不玩。

上海的人爱喝咖啡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上海的大街小巷里,散落的大大小小、或热闹、或幽静的咖啡店有五千多家。即便是在三年困难时期,上海也依然供应着咖啡,不论动荡还是繁华,上海终归还是上海。毕竟,花一个多世纪就腾飞起来的城市,是需要一些精神支撑的。

奔忙的他们中,近半数的人并不是上海人。这里将所有稍有梦想的人吸纳过来,但却并不负责大多数人的结局和归宿。在那些混沌的夜晚里,人心都是明一半,晦一半的。那遥不可及的东西,是心里的那一半明,也是那一半晦,虽是不敢想,却还是要去想。

可你要是全然抹杀那些灰头土脸的“旅人”在此获得故事的权利,那也是不对的。人的眉眼里若有些时间刻画的风韵作底,也算给过去的日子一个交代了吧,哪怕这座城市从未有过一刻属于自己,哪怕从未停止过熬心思。

景是一样的景,可为何又养出了全然不同的人呢?

不信你看,那些保持着老上海旧风情的“老克勒”。在五十和六十年代尤以盛行的他们好像几乎绝迹,却又于无声处悄悄生长。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人们甚至难以辨别他们的身影,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呢?

人们忙着用音响纾解压力的时候,那个在听老唱片的;手上戴机械表,喝小壶煮咖啡,用剃须膏刮脸的;在拥挤的地铁中西装考究,手捧鲜花的,千真万确,就是他。其实,也很容易找到他,因为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时尚很容易显得粗陋鄙俗。

都来不及精雕细刻,待你看真切时,早已换了一浪。“老克勒”的精细时尚是真讲究,虽不作什么宣言,也不论什么理,却是默默耕耘着自己的一方田地。他们甚至也没有名字,“老克勒”自始至终根本从未流传开来。

其实,我们可以把他们叫做“怀旧”,虽然他们是一代代的新人,无旧可念。可他们在上海呀,踱步外滩的中山东一路蓦然回首,便可看见那屏障般的乔治式建筑,还有哥特式的尖顶钟塔,窗洞里全是森严的注视,全是穿越时间隧道的。

他们还爬上过楼顶平台,在那里,展目便是屋顶的海洋,有几幢耸起的,是像帆一样,也是越过时间的激流。再有那山墙上的爬墙虎,隔壁洋房里的钢琴声,都是怀旧的养料。

毕竟,总需要有人倒溯历史,是吧?如果我们愿意负重前行的话!

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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