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马由缰话当年·我的生活琐记(八)
本文作者:张孝
疮疤勾起的回忆
每当我晚上脱衣睡觉,特别是洗澡的时候,就看到身上的一处处疮疤,大腿有,小腿有,左腿有,右腿有,就连后背虽然看不见,但用手指也能摸到一个深陷的小坑,那也是留下的疮疤。这些疮疤不由地勾起我对往事苦涩的回忆,想起生活的不易,父母的艰辛,寒窗的苦读,生命的顽强。当然,苦涩中也有欢乐,也有甘甜。
与老母亲合影,前排正中老母亲,前排左一妹妹,左二作者妻子,右一姐姐,右二嫂子;后排左一姐夫,向右依次为弟兄老大、老二(作者)、老三、老四。
在国家三年自然灾害还未结束的1961年秋季,我考入了铁沙盖中学。这是政府财政困难情况下咬牙新办的一所初级中学。1960年建校,第一届招收5个班,250名学生。当时基建还未全部完工,听上届校友讲,他们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往返十几里地到红旗庙背一趟砖头,可以说,校园到处都有他们辛勤的汗水乃至鲜红的血迹。我们是第二届,招收了六、七、八3个班,150名学生,我被编入第七班。条件虽然还很艰苦,但比起第一届来,有所改善。我们住的是一堂四屋的窑洞,从堂屋进去,左右各有两间,都是前后炕。一个“单元”不连堂屋的后炕,共8盘土炕,安排四五十人住宿。
刚开始,我们利用课余时间到上沙盖庄稼地拣茬子,回来烧炕。事实并没有想像的那样美好,地里哪有那么多茬子好拣?无奈之下,只能死心塌地睡凉炕了。这样的凉炕,也不宽展,每人尺数来宽一条条。晚上过分挤逼,经常发生“战争",爬起来掌灯查看炕沿上刻着的“边境线"。总结这种情况,每人一床被子占地方不少,于是把两床被子缝在一起,六七个人盖一床大被,挤逼得到缓解。后来,人们拿来草袋铺上,解决了身下受凉的问题。我没有草袋,不过有草袋的也睡不了那么宽,我就沾光了。我们的教室据说为了采光,错前挪后,并不成排,使没有院墙的校园更显凌乱。值得称道的是,一个假期过去,连一块玻璃也不损坏,我真佩服人们的思想觉悟和社会风尚。在校期间,饥饿如影随形,成为驱之不去的伙伴。说来也怪,定粮标准并不少,不知怎么从来没有吃饱的时候。同学家人送来白面,饿急了就借一点,胡乱和起,在火炉上一烤,夹生带熟狼吞虎咽下了肚。夏天没有火炉,借点莜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嘴里送。有时嗓子一呛,一个喷呼打出来,喷得白眉混眼,耍丑一般,实在好笑。
我们的第一任班主任是爱打篮球个子瘦高的李国柱老师。他教风严厉,讲话无情,我第一节课就让他狠狠训了一顿。那天说来也怪,睡得太死,起床钟声一点也没听到,同学也没叫一声。等醒来一看,宿舍空空,剩我一人,揉揉惺忪的眼睛,赶快跑到教室,挨训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情。打那以后,同学们商定,听到起床钟声,相互招呼一声。打钟的工勤是位老头,起床钟声敲得分外长,生怕唤不醒学生。听到钟声,同学们高喊:“快起,快起,老公鸡又叫鸣了!”久而久之,我们给这位工勤起个绰号“老公鸡”。现在想起来,那是工作职责使然,不该起外号侮辱人家。
李国柱老师带班不久,病休离岗。一个叫吴翠娥的女老师成为我们的第二任班主任。她是位身高一米七以上的大个子,剪发头,大眼睛,厚嘴唇,数学老师,讲课声音宏亮。她认真负责,很有耐心,把我们当弟妹对待,因而深受学生尊重。有一次,班干部在吴老师宿舍兼办公室开会,带语文的贾老敲门进来说:“吴老师,这是上次借你的一两粮票”,说着把一两内蒙粮票放在桌子上。吴老师也没推让就收下了,足见当时粮食的紧张。吴老师对我特别好,还买了一本《自学代数的钥匙》送给我。我不仅学习努力,成绩不错,而且要求进步,刚满15岁就加入了共青团,成为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那时每到春季,学校组织学生分期到东梁林场挖坑植树,每班一个星期。那树坑真不好挖,尽是石头与白干沙,半天费好大劲也挖不了多少,技术员经常检查,挖过的不合格还得返工,真是对意志与体力的综合考验。还有一个难题,就是如厕问题。老话说“男人自带三堵墙",男生小便,走远一点,背过身就能解决。可怜那些女生,为了不解手,连水都不敢喝,干渴上火,嘴唇干裂,起皮长泡,一个星期下来,简直是小死一遭。
学校的艰苦生活,好多同学顶不住了,打了退堂鼓。到初二结束,差不多一半的同学自动退学。家长取东西时,心事重重,若有所思。我班大脑包的张进义有尿床的毛病,白天不好意思晾晒,晚上好不容易用身子温干,后半夜又尿了。退学后家人来取行李,草袋像钉住一样,揪不起来。仔细查看,原来草袋下面一大片白花花的厚冰,与土炕冻了个结结实实。
戴毡帽的老父亲
说实在话,我面临的困难同样不少。我家是全村的大户,父母亲、爷爷和我们姐弟6人,九口之家,全靠父母在生产队劳动维生,生活十分艰难。姐姐出娉后,仍有8口人。村里的好心人打劝父母:“孩子大了,别让他们念了,能认个头迎上下就行了,回来种地,不就减轻你们的负担了!”父母则坚定地说:“我们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头,现在社会好,说啥也不能让孩子走我们的老路。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念书,直到不能念为止。”真感恩我的父母,几十年前就懂得智力投资,而且身体力行。父亲种菜园,到了夏秋蔬菜能吃的时候,兼做下夜,在五缝四漏的简易下夜房度过一个个难熬的夜晚。到了冬天,又接羔保羔,为的也是多挣工分。成年累月没日没夜的辛勤劳作,使他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1974年春天,刚满60虚岁的他,上午劳动回来,吃罢午饭,歇晌时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至死也没让读书的子弟耽误学习伺候一天。母亲妇道人家,农业社劳动一天不误,农田基本建设中,挖渠扔土,与男人干一样的活儿。回到家里,还有搂柴生火做饭一大堆家务等着她。在子女面前,从未叫一声苦,喊一声累,默默地坚持着,忍受着,是心中的那个美好梦想激励着她,鞭策着她,给她以无穷的力量。
当时,家庭副业是经济收入的重要来源,主要是养鸡养猪,假期我们弟兄刁晌上山挖点药材出售。鸡蛋从来舍不得吃,够三四斤就卖一次。有时为了一斤多卖几分钱,多走十几里路,卖到后旗宿赫麻供销社。因急等用钱,猪养到毛重130斤够收购标准就卖。卖了大猪,抓紧再买小猪。一年夏天,村里兴个吃炒鸡蛋热,家家户户吃炒鸡蛋。母亲为了不输这个面子,打了四五个鸡蛋,放了好多白面和水,搅成糊糊炒熟,一大家人将将就就吃了一顿。出去人们问吃啥饭,我们也骄傲地说:“炒鸡蛋!”有个时期兴时穿条绒衣服,条件好的连袄带裤穿一身。我们全家人没穿过一件,不是不想穿,实在是穿不起。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我们姊妹读书努力,成绩优异,更加激发了大人供我们读书的信心,这样相互促进,相得益彰,妈妈的梦想最终得以实现。6个子女顺利成家立业,加儿媳女婿12人都挣上了国家工资,家家都住上了不用掏灰搲火的楼房。
梦想实现后的老母亲笑得多么灿烂
92岁时的老母亲
由于大量生源流失,学校决定撤销六班,并入七班和八班。宿舍也作了调整,比原来宽敞多了。随之出现了新的问题,别人草袋的光我沾不上了,只能在土炕上铺一块毡子和一块褥子,在阴冷潮湿的被窝度过一个个难眠之夜,这就为后来身上长疮埋下隐患。
到了初三,尊敬的吴翠娥老师怀孕了,远离伊盟家乡,形单影只的她,不得不离开铁沙盖中学,回到爱人身边。化学系毕业的本科大学生张业勤老师成为第三任班主任。未成家的她,认真细致,精力充沛,仍然保持着学生时期的青春活力,诸多优秀品质,足以弥补她身高不足的缺点。她看我生活困难,主动借给10元钱。后来还她,她说:“这是我个人资助,怕你不收,才说借给你的。”10块钱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是她月工资的五分之一。
初三后半学期,到了中考冲刺阶段,学校没电,晚自习都是自备煤油灯,也有用蜡块自制蜡烛的,灯火闪闪烁烁,烟熏火燎,一个自习下来,鼻孔都是黑的。看到这种情况,学校给两个毕业班配备了汽灯,从而告别了功不可没的小油灯,进一步提高了学习效果。也就在这时,我身上的阴寒之毒开始发作,大小疮起了十来个,特别是右小腿前面的一个,筷头粗的窟窿流脓不止,几乎看到骨头。脐叉也起了两三个,害得我行动很不方便。每天到校医张秉经老师处上药,效果不大。自己心里清楚,这只不过是扬汤止沸,要想彻底根治,非釜底抽薪不可。疮痛没有击垮我,反而更加激发了我的勤奋与努力。
面对中考,志愿选择让我十分纠结。按家庭经济条件来说,报考中专为好,读书免费,毕业国家负责分配。可是,这也等于大学梦的破灭,实在心有不甘,加之老师极力打劝,父母尊重我的意见,决定报考高中,第一志愿集宁一中,第二志愿卓资中学。最终如愿考上了集宁一中,那些未愈的脓疮也死皮赖脸地跟着我跨进当时集宁地区的最高学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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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作者1948年出生,察右中旗人。集宁一中1967届高中毕业生,返乡知青,现定居呼和浩特市。
【本期幕后】
策划:楚楚
编辑:楚楚
校对: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