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枣树,小枣树
若非手机提醒真的要忽略了还有这样一个节日。这些年也没怎么栽过树。倒是几年前栽下过一棵枣树,如今已经见果了。
与它结缘纯属偶然。
2013春末,各村庄整治村容村貌,村庄街道边的杂生树木都在清理范围。在峡山西南角的村子,一棵粗大的枣树被伐倒在地,树的主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老人眼神里闪动着黯然和不舍。很显然,岁月己将他的锋芒和棱角打磨非常圆滑,他没吵也没闹,只是幽幽的说:我记事时这棵枣树就有手腕那么粗,如今它有一百多岁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们说话。他的眼光久久聚焦在那棵倒地的大树上,闪动着令人难以揣摩的迷离。忽然他大声叫道:别砍了那两棵小苗。他这一声制止了己经高高举起的斧头,两棵枣树幼苗得以存活。那是在大枣树一侧的两棵幼苗。
老人提了一柄镢头,迟缓地走向那两棵幼苗。
之前他跟我攀谈过一些琐事,他说他与我堂伯是同窗,又叙述了一些他们上学时的趣事。由是我与他有了一点亲近感。此时他拄着镢头,用商量的语气对我说:年轻人,我把这两棵小枣树挖出来,你带回去栽着吧。这是那大树的枣核种出来的。这棵树结的枣又大又甜又脆,这附近没有这么好的品种。你好好栽着,别叫这树失了传承。他刻意夸大枣的品质,意在让我接纳这枣苗。我的一个同伴听得后立即索要一棵,这让我反倒感到放松一点。那时我根本不愿做这节外生枝的事。老人的托付我感觉像是托孤,让我觉得有着很重的负担。
为它选一个适合栽种的地点就是一个费脑筋的问题。枣树很容易寄生一种叫八角毛的害虫,这虫身上密布的毒刺能够随风飘散,人在不知不觉中即可被伤害,痒痛难耐,所以不能把它栽到院子里;如果把它栽到房前屋后的街道两侧,保不齐某天它又会影响到村容村貌而被砍伐。再三斟酌,我决定把它栽到村外田地里两间小屋西南角的土崖下,在这里它有较为宽松的空间。而且我设想它成长起来,与土坡上葱郁的竹子相映衬,那也是一道景观。
而今这效果己然呈现,视觉很享受。
只不过最初把它栽下,我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因为临近夏天,栽树成活的机律很小。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都把它忘了,偶然间,好像是说到相关枣树话题,猛然想起它来,我赶紧去看它。那已是夏末秋初时节,杂草繁茂。我辗转到崖下,那些一身痞气的拉拉秧把它缠绕的密密匝匝。我有点失望——它大概是死了。再定睛看时,却见一根孱弱的细枝吃力地挺出来,上面缀几片枯瘦的病黄叶。我又是一喜,赶快取来一把镰刀,把它周围的杂草狠狠地清理一番,算是替它出口恶气。
次年春,它从容地跟上了节气的步伐——舒叶,抽枝。竟然还开出了细碎的枣花。我就有了一丝成就感,同时我联想到它的同胞兄妹,于是打个电话问我那同伴,他回答倒比较干脆:栽上就没管它,早就叫拉拉秧缠死了!我感慨,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哲学。由此我更注重了清理它周围的拉拉秧。
这棵小树给我的惊喜便是这年秋天的一次无意间的观望,在它油亮的叶子间居然显露着几棵泛着紫斑的大枣。它着实给了我不小的惊喜!我迫不及待地走到它跟前细看,枣子的个头很大,只是数量不多。因为树还不高,我轻易地把枣子摘下。此刻我想到那位老人,这第一季收获该由他来品鉴。然而,从带走他赠送的枣树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我尚不至迂腐到为送几颗枣子跑出那老远去寻他。我捧着有限的几颗枣,数了一下,像是为我一家人订制的,除了一个孩子在外上学,家人均分一个。送到他们手上,父母妻儿俱夸这枣好吃。
我把更多的期望寄与这棵小枣树。
又至秋天,这枣树果然不负重望,挂了许多枣子,我想这次家人可以多分享一些。只是口感并没有去年那般好。我将洗净的枣子放在桌上,招呼两个孩子来吃,他们每人只拿了一个,似乎并不感兴趣。我问他们:好吃吗?他们点点头,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我警觉到孩子们都已经会修饰,他们的“嗯”一声我不认为是否定,但肯定的成份也一定不很多,他们只所以没有直接摇头或者说“不”是照顾我的面子罢了。
说到面子我们如这般年龄时就不会考虑这么多。
我们七、八岁时,为吃到一颗枣子,我们的付出要复杂、辛苦的多。那时候学校要放秋收假,两个星期的假期,而我们的假期要多半消耗在村里那棵老枣树上。因为放秋假时,树上的枣子已经开始“花脸儿”,这无疑是我们最挂记的。当我们蹑手蹑脚靠近老枣树时总会碰见哑老太犀利凶恶的眼光。我们的对峙由此开始。从日出到日落,我们在,哑老太一定在。哑老太在,我们也一定在。那棵老枣树便是攻守双方争夺的焦点。这是一场持久战。我们以枣树为圆心,在安全的半径内不断变换地点。如果离近了,我们很有可能被她手中的石子打中(其实她从未打中过我们任何人);如果离得远了,我们又怕错失良机。因为哑老太总有离开的一瞬间,比如她口渴了,回屋喝水。此一刻,我们会以最迅捷的动作靠近枣树,然后向着树冠丢石头。用这种抓瞎的办法打枣全凭运气,有时候我们扔上去的石头真能击落一两颗枣子。如是这样,我们即用最敏捷的动作闪到树下搜索目标,一但发现即刻抓起,再闪电般撤出。而我们这种摘果方法多数情况下会是徒劳,往往只能击落几片零星的树叶,单凭坠落的速度就能判断出那是枣子还是枣树叶。
哑老太能够敏锐地觉察到石头穿过枣树冠而发出的声音,以及石头落地的声音。当然有时因用力过猛,石头会飞落到她的院子里。她会极愤怒地冲出来反击,我们吓得一哄而散。能够听见身后追击的小石子无力的落地声。
如此的冲突总要发生几次,直到满树的枣子变紫了,我们的秋收假也接近尾声了,哑老太把她儿子叫来,用长杆把枣打落。哑老太把提篮和布袋装得满满,由她儿子送进屋里。我们满眼的失落和无奈。不敢再有稍微的冒犯。我们怕她成年的儿子会用长杆打着我们!此时只希望他儿子能在树上遗漏下一两颗枣让我们自由采摘!
等她们母子进屋后,我们仍旧不恳离去,只是仰着头,几乎把树上的叶片都要数过一遍。
哑老太再次出现在大门口,伸手招呼我们。我们不再忌惮,一下子围过去。她用大襟外衣兜着一些枣,在我们每个人手心里都放上几颗枣。只记得那时我们的手特小,而她的枣又特大,一只手总抓不了几个枣。有个聪明的伙伴干脆把枣先送进嘴里,然后又伸出手。我们纷纷效法。哑老太笑吟吟的,直到把她兜出的红枣分完。这时,我觉得哑老太既不丑也不恶毒。倒是我们只顾贪图枣的美味连一声“谢谢”都没舍得说。
后来我断定,哑老太可能不会再会为守护她的枣树而费心劳神了?!因为大家都渐渐忙碌起来。我也不记得从哪个秋收假开始,那棵老枣树淡出我们的视界,直到近乎被遗忘。
当年的顽劣没有给哑老太留下记恨,多年以后她常常笑吟吟地打着手势夸奖我的孩子。她去逝那年我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我真想像不出,当年的枣子为什么有那样的诱惑力!
去年秋,面对这满树的红枣,我对我父母说:崖下的枣都红了,去摘吧。后来我又内疚:我为什么不摘下来送给他们,抛下一句话走了!我自解脱,我真的太忙。而我父母,年逾六旬,似乎更不轻松。摘花生果已经有些日子了,说要赶在雨前把花生收好!这本该是在夕阳下尽享从容的年龄,却被一种无形的动力催促着,辛劳地透支自己的生命。至于孩子们,我对他们说过数次,周末或放学后去摘枣吃,他们总是应承,就是不见行动。我懂得,在他们看来,屈屈几颗枣子,实在不是什么珍稀果品,想吃的话,去起市上花几块钱,梨枣、冬枣、乐陵枣随便挑选,大可不必费那劲。
他们是真地不愿接近带刺的枣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