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 长枕培石

培石宣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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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潜 /文

培石新貌

那年夏天,叫花子朱重八杵着拐棍端个破碗四处讨饭,背脊流汗,肚皮挨饿,九口气丢了八口的他晕倒在谭贤的后院。乐善好施的谭贤命人将早上没吃完的油钱儿,丢进醪糟汤里滚了一滚,满实满在地舀了一海碗。朱重八三口并作两口吞完,钻进牛棚里枕着石头美美地睡了一觉,自觉比玉皇大帝还舒坦。朱重八当了皇帝坐上金銮宝殿以后,改名叫朱元璋。他吃得饱穿得暖,就是睡不好,时常梦见血污漫天打打杀杀。一天,突然想起曾经睡过的那块清凉通透的石枕头,就命官员进贡一百个进宫。脑满肠肥的皇帝老儿睡得倒是舒舒服服,可那大脚板儿的马皇后陡然身患重病,全国上下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好放榜悬赏。一个四方游走残腿跛脚的江湖医生前来揭榜,说是为完成任务,有人撬了神女峰下的石头,神女娘娘显灵以示惩戒。只要把石头归还回位,给神女挂红烧香磕头赔个不是,大慈大悲的神女不再追究,皇后的凤体就没事了。朱元璋害怕殃及自己,只好一一照办。
“怪哉!马皇后的病真的就好了。刚刚打下江山的朱元璋,良心还没坏透,不但没打下头那些官老爷的屁股,还给了一笔银子作为赏赐。所以这地方本来叫赔石,后来忌讳‘赔’这个字才改名为培石。”每一回,只要陈大先生多喝了二两,就要把这个老掉牙的故事讲一遍。系个长围腰、浑身烟熏火燎的谭齐,从来都不相信。在内心,他宁愿信服那个闯荡江湖,贩卖老鼠药、壮阳药、虱子药的话。培石咩,就是要在江边边上多累几层石头嘛,你要不多砌几层,几个浪就把这地方卷走哒,那还住个怪哦!
培石这个地方很难形容。你说他是个码头嘛,周边人来人往的,多半是提着打杵子,背个脚背篼的庄稼人,关心的是圈里的肥猪,坡上的高粱;你说是个集镇嘛,上重庆的,下武汉的,船工也好,商人也好,学生也好,都要在这儿歇上一脚,有的舍不得迈腿挪窝了,就在这儿住了下来;你说是个乡村嘛,河南的侉子,东北的大汉,湖北的九头鸟,四川的袍哥人家,一低头就撞进了他们的怀抱。
几十户人家,守着一条浑浊的长江,永远不见清澈的模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占了左右逢源川鄂两省的便宜,身后的桃花山威猛无比,一条曲折蜿蜒的抱龙河,终年漂浮着竹排子、渔筏子,巴掌大的地方,想不闹热起来都不行。
谭贤就是谭齐的祖上,本来是江浙人,吃水上饭。有年货船上行,在巫峡口的豹子滩遭几个漩涡掀翻了,木船被打得五分四裂,更莫谈一船瓷器。那真是一条砂罐跌下岩——没一个好货。船工们水性好,救得了自己的命,救不了自己的运。凫水上岸之后,几个男人身上就剩下一条裤衩儿,只好洒泪而别,各奔东西。
埋了半截没死的是炭狗子,死了半截没埋的是船狗子。在深山肚子里头挖煤的,山神老爷打个屁,就会一锅儿闷死在窑洞里。吃水上饭的船家,只要龙王老爷看顺眼了,想招个上门女婿,特定见一个收一个,见两个收一双。挖炭的和船工,劳累一天消停下来,只有抱着女人或者酒瓶子,才觉得这生活有他妈的一点儿意思。
谭贤不爱喝酒,但喜爱在酒的边边上打旋旋儿。别个把喝酒当享福的时候,他把酒鬼们吃光了亲手做的酒菜,当做对自己手艺的最高奖励。凭这一份儿心思,谭家一辈辈在这里稳稳当当地安营扎寨。眼睛一晃,那也是几百年咯!
到了谭齐这代,手里没多少绝活儿,但要提起培石的谭家馆,江湖的酒客总要绕过来打个转转儿,实在没空闲,偏过头来瞅一眼也能满足一下。下酒的炸花生,解馋的油钱儿,拌饭的炒白菜,这是食客进店必点的三样菜。这菜说出来不值一提,莫说厨师,凡是两条腿的人,都耐得活,但就是做不出来这滋味儿。有人诚心实意地来跟着学手艺,烧了三年柴火,端了三年盘子,洗了三年瓢碗,捏了三年锅铲,自以为学到了家,恭恭敬敬给师傅叩头,高高兴兴地回家挂牌开店。所做的菜,全按师傅说的选料、洗切、码味、入锅、翻炒、装盘,半步都不错。徒弟一看,花生米鲜亮脆生,油钱儿饱满圆润,炒白菜爽口嫩滑,心里暗暗得意,可一端上桌,那几个老酒客一张嘴就说还没到家。徒弟只好卷起铺盖,又到师傅店里炒现饭,直到成了谭齐指望养老的女婿之后,才算是摸到了一点儿诀窍:花生炸好起锅,挖一耳勺的化猪油,滴几滴老白干,闷一袋烟的工夫;油钱儿下锅前,调料里勾一点儿醪糟糊子;白菜帮子炒肉,主味的豆瓣酱,必须自家封好的坛子存放五年以上的。
这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平常菜,只能赚个名声,真正挣钱的,谭齐轻易不露。最出名的,也就两道菜,干烧黄辣丁,羊头签。谭齐烧黄辣丁用鸡油,为怕别人偷师学艺,灶台上时常摆着一罐子化猪油掩人耳目。起锅时必得丢两棵刚从园子里摘下来的菜蔬,芹菜、鱼香菜、紫苏、小葱、芫荽,季节不同菜叶子也不同,丢进去的时候不同菜叶多少不同,出来的味道也就不同,年年吃年年新,回回吃回回新,硬要一句话总结,只能说鲜香细腻到了极点。做羊头签复杂点儿,你只有冬天才够这个口福,羊头加香料燉得烂熟,一丝儿不剩地剥下脸颊、嘴唇、眼珠子,拉成粗条子,拌上姜蒜,成为馅料。猪网油用冷水漂洗三天,铺开后摘掉肉沫,切成一尺长三寸宽的油皮,将馅料码上去,用力裹到拇指粗细,九成油温下锅,炸至金黄,起锅,切段,装盘,满屋生香。这菜的吃法因人而异,年青的讲究外焦里嫩,直接趁热吃本味儿;年长的害怕焦脆的东西入口后打泡儿,回笼蒸上一分钟;妇女小孩儿们要吃的话,需要勾上薄芡,做成糖醋、家常、蒜香、酸辣等多种口味。

培石杨梅

当年的培石,一直从长江边管到了同湖北接壤的地方,包括现在的笃坪乡、邓家乡,都属于管辖范围。这里人多地少,要想小日子过得滋润,就只能靠脑壳活络向外发展,所以自古道师多,手艺人也多。话说距今三个庚子年,富绅们想做个庙会禳灾送瘟,就在秋天满山茅草变黄的黄龙顶,围着中央观的铁树桩,整整邀请了本地的七支队伍打擂。道士们各显神通,念经,作法,烧香,请神,每个领头的法师都要对着老鹰嘴杀掉一只鸡,鸡血分别装进木盆里,谁的血少,谁的血黑,谁的心不诚,本事弱。这故事,已经流传了一百八十年。
眼见为实的还是手艺人的本领。严篾匠掐的簸箕,装满水能管一顿饭的功夫,一只普普通通的背蔸,压上五百斤的石头也不变形。刘铁匠打铁,从来不用秤衡重,你说打二斤八两的锄头,他绝对不会给你打二斤七两,也不会是二斤九两。有人要定制一副一百一十斤重的油榨头子,以为他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爽爽快快就答应了。天哪,百多斤的铁家伙,从炉子上搬到砧子上就是难题,何况还要烧红了打个形状?易木匠也不赖,要想做个公母榫,他不需要画墨线,用手比划比划,钉锤和凿子敢保证绝不会有一分一厘的差错。
近百年来,让培石人民交口称颂的,是春谷先生办学的事迹。他在主政培石期间,一共开办了三所学校,创造了全县农村办学的奇迹。谭齐满心指望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趾高气扬地交到春谷先生的手中,没想到一连生了大春、小春、三春三个千金。他到庙子山的师娘嘴磕头挂红,八月十五的晚上去晒美人后面的花瓶许愿求佛,还喝了桂花溪和野猪池的水。老婆没得动静,他也没了雄心。
谭齐即使生了儿子,也不想接自己的衣禄。谭齐说,炒菜的是二师傅,煮饭的才是大师傅。你只要站上灶,衣食不缺,劳累也不怕,但就是不能在人前站,更不敢在风口上站。在他的心目中,开店跑趟,就是伺候先人,随时都得低眉顺眼,听人呼唤,看人眼色。每年腊月三十,他都要用皂角水洗三遍头发,泡三遍澡,哪想到从头发尖儿、脚趾缝儿、鼻孔里,还是冒出来一股子油腥味儿。谭齐生的全是女儿,就更不想她们在灶台上和店子里抛头露面,满肚子心思,都是求她们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找个本地的稳当人家,过上实实在在的日子。
哪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三个女娃子好像天生就是来和老汉捣乱的。模样各有各的齐整:大春的脸盘子手腕子豆腐一样白,那一白就能遮百丑;小春五官周正,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像一颗刚刚剥开的杨梅;三春身材窈窕,脖颈又长又细,腰杆迎风而动,两腿像个鹭鸶。只要三姊妹在店铺里一行走,生意就比平日要好,酒水卖得更是多得不是山。所以这店明面上叫谭家馆,私底下都传闻叫做“姐妹坊”。
培石蒸菜
谭齐明明一手都没教,三姊妹却无师自通,还都有自己的招牌:大春擅长蒸菜,蒸羊肉、蒸扣肉、蒸排骨、蒸酥肉、蒸肥肠,蒸出来的蛋花,齐碗口镜子一样平,平展展的没一个泡儿,你要狠心搁把勺子上去,勺子会齐整整地埋进去。小春偏爱凉菜,凉小面、凉耳朵、凉肚条儿、凉三丝儿、凉拌鲫鱼,春夏之交,拿手的凉菜,酸中带甜,微苦略涩,在牙齿缝里保留半天,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是啥玩意儿,过了几年她才揭秘,原来就是平日当柴火烧的黄栌子嫩叶,在冬天可是像火焰一样红透峡江两岸咧。三春拿手白案,包子、花卷、麻花、馓子、麻元、豇豆角、瓢儿粑,她做出来的包子一看就知道,大包子十六道褶子,小包子九道褶子,粗细匀称,长短一致,高低整齐。
培石是个水码头,也是旱路口,客商行人多,过往的部队也多。那年有个身份不俗的军官,带领一路人马从湖北楂树坪下来,翻过刀背石,踏过茅草坡,穿过猎人设圈关过梅花鹿的鹿圈。意气风发的长官,望了望山岩高峻,向外倾斜的偏岩,还在沙木攘的板壁屋上题诗一首:自幼失学天下游,游到西蜀难回头。天下干戈还未尽,或胜或负将士愁。
培石椪柑
这年培石也来了一伙部队,他们不是匆匆忙忙路过,那个架势一看就知道是要安心驻扎下来。一两百人,穿着草绿色的服装,就住在离培石码头不远的青石。部队住下来不久,就忙着安装抱粗一根管子朝天的物件儿,好多人都去看热闹。大春忙着奶孩子,小春忙着照顾木匠师傅打嫁妆,三春去看过,也就代表她们都去过了。那个长长的大炮,雄赳赳气昂昂地立在江边,安装完之后,还放了一炮。“轰”的一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炮口飞出去,落到对面的江边,唬得江边上的石头、泥巴都蹦了起来。炮响的时候,三春捂住了耳朵,可还是没捂住声音,耳朵里嗡嗡响得厉害,只好闭上了眼睛。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一起来看热闹的人都跑光了,她一个人孤单单地杵在那儿,面前有个穿军装的小伙子望着她,说出来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三春羞得满面通红,一扭身就跑了。她沿着无夺桥,踏着青石驿道,像一只鹭鸶奔跑的时候,始终没跑出小伙子的视线;伴着白马滩和香木滩激动的吼叫,三春那样仓促慌乱地奔跑,也没能把小伙子从心脏里跑掉。
穿军装的小伙子一连到谭家馆吃了五天的包子,三春从没正眼看一下,更没搭个话。大春盯了她几眼,三春狠下心来,亲手把几个包子端到小伙子面前,重重地在桌子上一磕,那声音连她自己都吓懵了。小伙子不知道这是哪样规矩,更惊奇地是居然在一个包子里发现了一小截稻谷草。聪明的他觉得这不是偶然,一定有着深意:是在咒骂自己是个畜生呢,还是在暗示自己是个蠢货呢?小伙子拿不准。
思考了三天三夜,穿军装的小伙子终于下定了决心,趁傍晚时分三春在江边洗衣的时候,拦住了她。他还没开口,三春嘴角里先露出来一丝笑意。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小伙子叫查木吉,来自浙江海宁,是这个炮兵连的排长。武汉大撤退开始,为固守长江航线,确保陪都重庆的安全,防止日军从水路深入,国民政府沿路布防了四十七处炮台,青石炮台就是其中的一处。查木吉近近地盯着三春的脸庞,盘算着同她的眉毛、鼻尖、牙齿相比,包子上那些精心制作的褶子,都只是个摆设,这才是有生命力有感染力的伟大杰作。随着观察和比较的深入,他也才明白这世上,居然还有比三春捏的包子更圆润、更有弹性、更小巧精致的物件儿。
蓄水前的培石场镇
一转眼,一年过去了,查木吉要换防了。今天,查木吉约上了三春,月上柳梢的时候,在抱龙河和长江交汇的老地方相见。他要对着这月色,告诉三春。他欢喜上了这里的包子,欢喜上了这个制作包子的姑娘,欢喜上了这个养育姑娘的宁静甜美的村庄,决心不再跟随部队,留下来和她厮守。凑巧的是,三春早就憋了很久很久,一直寻思着要和查木吉有个明确的约定,她要他带着自己离开这个闭塞、偏僻的乡村,离开这些满嘴酒话举止野蛮的匠人,她要到那个有电灯、汽车和楼房的地方去。她拿定了主意,如果家里不同意的话,他们可以偷偷地划渔筏子到下游的巴东。甚至,三春已经悄悄地买了一艘渔筏子,在一块并不起眼的船板里头,三春巧妙地塞进去多年的积蓄,比小春打嫁妆的多多了。那小船,就拴在埠头坝下面的洞口,平日,没人会注意的。
两个各怀心思的年青人终于等到月亮上来,终于等到见到彼此。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发现抱龙河里发了洪水。气势汹汹的洪水奔涌而来,一头撞进长江的胸脯,又反弹回来拥抱住江边的礁石。水一寸一寸上涨,礁石惊慌、颤栗、羞愧,一转眼就坚强起来,决心响应水势的节奏。就这样,水涨一分,礁石就退一分;水退一分,礁石就进一分。有时礁石没踩准节拍,不小心踩了水的脚丫,有点儿不好意思,就顺便把水搂起来,转个三百六十度之后才轻轻放下。要是水的感觉出了问题,就会撒娇似地挂在礁石的脖子上,任凭礁石粗糙野蛮地抖动……
月亮开始向神女峰那边倾斜了,三春感觉那神女头顶着佛光,增加了一份安详、一份慈爱、一份温暖。她的心里荡漾着那只小小的渔船,荡过来,又荡过去,荡过去,又荡过来。不知不觉间,渔船上升了几寸。
2020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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