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规下乡 | 李子·早茶夜读
在我人生最初十五年的记忆里,送法下乡的场景几乎未见过,但送“规”下乡的场景,确实历历在目。这规,自然不是法律,也不一定是法规,很多时候是规定或政策,也不知道来自哪一级。
在当初那些记忆里,有一些典型乡村治理的特色。至今日,已经多年未回老家,也不知变化多少,反而就着疫情翻出来一些照片,可供我们做一个比对。所以我们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我的老家在山东西南的一个农村,那里是平原之地,产粮之乡。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初),有几件事分外鲜明。首要就是计划生育,说是基本国策,整个乡村,目之所及是街道里各种外墙上刷写的标语,口号性极强,耳之所听,是村委会院子里的大喇叭,常常有村官的政策宣讲声音。风声极紧的时候,墙上标语、喇叭政策都是极其严厉的,败屋毁家都是平常语——但我的确没有见过破门而入的情景。而邻居一家,家里老大一辈子光棍,陪着四弟过活,而四弟家里一连是三朵金花,自然非要再生一个不可。我那是还是太小,不知道人是怎么办到的,付出了什么代价,反正是如愿有了一个男孩,被三个姐姐疼着。在山东,无后为大还是牢牢的抓着人的心。
但在乡村里,墙上标语和村委会院里喇叭,的确印象深刻,是重要喉舌。
再后来,长大一些,就要参与农活,就要参与交公粮的过程。夏粮新出,要一遍遍的翻晒,装好麻袋,用平板车送到乡镇上的粮所。第一次对村和乡镇有概念,就是从村里的标语和喇叭,移到了粮所门口的车辆大队伍,以及门口遮阳伞下检查粮食的人。工作人员往往有三两个,有个带尖的铁管工具,直接捅进麻袋里,带出一把麦子来。工作人员就把麦子放进嘴里嚼,然后再随机换地方。检查通过就会放行,然后到里面过秤。最怕的是检查不通过,十几里的距离太费工,留在原地不托请关系也进不去。所以对粮所,我一怕门前的大长队,二怕那个铁管工具,每次捅完麻袋,父亲总是心疼的抚了又抚,掉一粒都要捻起来。
交完公粮,带回条子交给村委会,任务才算完成。对乡镇政策的第一个印象,就留给了那把尖头铁管。
然而,后来“条子”却大放异彩,是我们老家当时的特色。
原因是政府忽然主推经济作物棉花,我们成了国家重要的产棉基地。所以政策任务就被规定下来,每家每户必须种棉多少,到了季节,必须上交多少。这“棉所”,就临时设置在村供销社大院。种棉是极其辛苦的,而且虫害严重——也就在那个时候,暑夏背药筒打药成了记忆中常常出现的场景,也就有了闹矛盾喝农药的事件画面——但任务规定下来,村委会的大喇叭又忙碌起来。动员,宣导,监管,催缴,都在大喇叭里完成。每次上交棉花,都会得到一个专用的条子,上面记录着重量。而任务就是要上交的总重量——在后来终于催生了条子的妙用。棉花有时产量并不一定够,或者农民意愿不够强的时候,就会有人出面卖“条子”。买了这样的“空条子”上交,也算作任务完成。
当时村里管事的,有村长、支书、会计,这算大员,还必须要有妇女主任。但现在我查了查,在我国乡村治理架构中,乡镇政府是最低一级,属于公务员。而村委会,属于村民自治性质的,村长其实是解放前的叫法,后来准确的应该叫村委会主任,要选举产生。而村支书,走的是党委的线。但我不确认当时有没有选举。后来和父亲聊起这个话题,他说,能进村委会的,分明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但因为这棉花“条子”的事情,我们村一任村长还下了台,这是后来的事。因为虫害的原因,以及任务量繁重,农民就不太愿意种那么多棉花。乡里好像还派了入驻干部,就住在村长家。有的时候我会去蹭电视,那是印象中少有的有瓜子的客厅。但就是这个村长,在我们眼里都是“乡里有人的”,却因为催棉不力,条子不足,而且——我印象确实非常的深刻,他在大喇叭里说了一些“心里话”,大意是理解大家的困难,但政策必须执行之类,然后第二年就下台了。乡派干部的屋自然也空了。
非常奇怪的是,乡邻自然有同情的,但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就是说人太软,不拿他拿谁。拿,在我们老家就是拿下的意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再强调产棉大县了,这条子,也就成了白纸。
这都是我少时的记忆,在那个时空,政策触达生活的场景。后来长久离开老家,一些好的政策,就没有赶上,也不再有体会了。诸如取消公粮,诸如老人有一点点养老费用。
可这花开两朵,另一朵就是被疫情翻出来的。
二零二零年,疫情气势汹汹。从城市到乡村,从街道办到村委会,人们无一不如临大敌。我翻了翻防疫的法律,到乡村社会主要落脚点为县级政府。比如,县级政府要做什么应对措施和处理的时候,是需要上报上级政府批准的——但情况紧急时,也可以事急从权,先行处理,但要求不得延续超过24小时。
法律规定,只是个框架和原则。许许多多的执行细节要求,大概只能来自于各级政府的“政策和规定”,送规下乡的过程,我没有亲历,但感谢互联网,我们可以从一二图片中,来感受一下这个过程。
下面两张,是杜绝城乡人员流动,务工人员返乡的。直接用孝道大棒。
这两张,是杜绝亲邻串门聚会的。
杜绝访亲探友,更是上升到道德层面。
这一张就更狠了,对于发烧或有染疫嫌疑的人,如果不“自首”,那就是自绝于人民面前。这种时代标语应该很少见了。
不止于标语宣传,行动上更是超有执行力。我们看看这两张图片,一定不会意外:
这一张是个大集合:
在去年疫情期间,我曾开车带小朋友去温榆河放风,中间路遇村口街道,在北京六环内,都是如此景象。平时可走的路,此刻只能改道。
我们有太多的记忆和照片,不能再分门别类,一一的表述出来。但我们不禁有些疑问,有些思考:几十年来送规下乡,我们有什么治理能力上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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