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和袭人有关的两个细节表明,贾母冷酷无情,王夫人宽厚有人情味

初读红楼,最容易产生一个印象:贾母很慈爱,王夫人很冷酷。是的,从表面来看,贾母就是一个慈祥的老奶奶,永远笑意盈盈;王夫人则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妇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然而,作者早在第一回就告诉了我们:“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那些一眼看上去就带给我们印象的,极有可能是假象,真象需要我们在反复精读之后才能发现。

比如,和袭人有关的两个细节表明,贾母看似慈爱实则冷酷无情,王夫人看似冷酷实则宽厚有人情味

花袭人为母守孝,贾母认为她无权这么做,剥夺了她的亲情。

第五十四回的元宵夜宴,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三人有一段关于袭人的对话:

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她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她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晚上她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她看着,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她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她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她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她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她,我叫她来就是了。”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得周到,快别叫她了。”

贾母把袭人拨给宝玉,看中的就是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认为只有她能把宝玉照顾好,所以希望袭人能时刻不离宝玉左右。但是,元宵节这么重要的宴席,却不见袭人身影,贾母不乐意了。

当王夫人说出袭人是“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时,贾母并不认同,也不接受这个理由,“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这句话需要细细体会:在贾母看来,奴仆心中只应有忠,不该谈孝,侍候主子是第一位的,不能因为守孝而耽误尽忠。

贾母在这里给了王夫人面子,说得还比较委婉,所以拿自己来举例,“若是她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这意思很明显,如果袭人现在还在侍候我,我根本不会给她守孝的机会,她就该全心全意为我服务。作为奴仆,没有为父母守孝的资格,心里眼里都只能有主子。

然后,贾母顺便指出王夫人当家太过宽厚,纵容了这些奴才,才会让袭人有守孝的机会,“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这话的意思是说,第一个为父母守孝的奴才没有受到查处,就让大家当成约定俗成的做法了,觉得这样做没什么不对。

王夫人是个木讷的人,不善言辞,面对贾母委婉地指责,她无法应对,所以能言善道的王熙凤马上出来解围:“今儿晚上她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她看着,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她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她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她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她的礼,岂不三处有益。

这话说得真漂亮,王熙凤不但会说话,而且很懂贾母的心思。如果她从袭人该不该守孝来辩解,无论如何都会让贾母不开心,所以她换了一个角度:袭人没来,不是为了守孝,是为了把宝玉照顾得更好,顺便全了守孝之礼。相比跟在宝玉身边服侍宝玉,留在屋子里更重要。

这么一说,贾母马上高兴起来,“你这话很是,比我想得周到,快别叫她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在贾母心里,宝玉最重要,即使是王夫人对宝玉的安排不够周到,她也会表示不满

因父母新丧而守孝,这是人之常情。但在贾母看来,奴仆不应该有这种亲情,已经卖给了主子,一切就应以主子为重。

花袭人母亲病重,王夫人成全她的母女之情,给她放长假回家探病。

类似的情景,王夫人的态度与贾母截然不同。

第五十一回有一个细节:

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她女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听了,便道:“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她去的!”一面就叫了凤姐儿来,告诉了凤姐儿,命她酌量去办理。

按照规矩,花袭人卖到贾府是卖的死契,相当于与花家彻底断绝关系,从此生死都属于贾府,与花家再无瓜葛。所以,袭人的哥哥不是直接来找袭人,而是到王夫人面前“求恩典”。“求恩典”的意思是,王夫人不放袭人回去是本分,放她回去是恩典,属于格外开恩。

花袭人在怡红院的岗位很重要,她的离开,直接影响着宝玉的生活质量,所以贾母希望她时时刻刻都跟在宝玉身边,何况现在要离开好几天。可是,王夫人想都没想,马上就答应了花自芳的请求,理由相当有人情味:“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她去的!

果然,袭人一走,怡红院就乱了套:晴雯和麝月两个人合起来都抵不过一个袭人——大半夜嬉闹冻病了晴雯,请大夫不知银子放在哪里,秤银子不认识秤星等,倒是把宝玉逼成了主心骨。

这些情况,王夫人都没考虑,她唯一考虑的是“人家母女一场”,此时此刻就该让袭人回家探母。

这正是贾母所说的“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太宽了”就是太宽厚了,经常允许奴仆离岗,给主子的生活造成困扰。

都是当家主母,贾母重理而冷酷,王夫人重情而宽厚有人情味。

红楼所处时代的文化背景,是新儒学,即程朱理学,凡事以理为先。这一点,在贾母和贾政这对母子身上体现得很明显:只有母慈子孝之理,看不到母子间应有的温情。

是的,我们总以为总是板着一副面孔的王夫人是理学的代表,其实,真正重理的人是贾母。在理学的教育之下,贾母的内心早已冷酷无情,至少在情与理产生冲突之时,她以理为先,所以她剥夺了袭人作为人的亲情。或者说,在贾母心里,奴仆不是人,不应该有人的情感。在她看来,奴仆就像牲口,只是为主子服务的工具。所以,“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她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她家去走走守孝。

无论是孔孟的儒学,还是程朱的理学,都特别看重守孝。孔子提出子女为父母守孝要守三年,红楼中的老太妃薨逝,全国都得守孝,“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琏在国孝期间偷娶尤二姐,属于犯了国法。

可是,这样的孝道,不适用于奴仆。鸳鸯和袭人都是在贾母心中有份量的人,但她们都被贾母剥夺了守孝的基本人权。因为,在贾母心里,她们不是人,只是奴仆。

同样的理学背景,在王夫人看来,法理不外乎人情。她把奴仆当人看,所以,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人家母女一场”,母女之情大于主仆之理。正是因为王夫人对下人宽厚且有人情味,才使得袭人有一个长长的假期,不但遂了母亲的心愿,临终前见到了女儿,而且让袭人一直呆到丧事完毕才回贾府,并名正言顺地为母亲守孝,全了袭人的孝道。

为人奴仆,就没有人之常情了吗?作者随后告诉我们,没能为母守孝的鸳鸯,向袭人表达了遗憾:“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

鸳鸯是贾府的家生子,袭人是从外面买来的丫头,而且袭人的家人没有个定居的地方,“东去西来”。原本以为,鸳鸯可以为父母送终,袭人很难做到,结果却正好相反。“你倒出去送了终”,这正是鸳鸯的慨叹,她没能给母亲送终。如果不是因为袭人,她连跟人说说的机会都没有。

这就是贾母对奴仆的态度,鸳鸯是她最倚重的人,却连基本的人权都被她剥夺了。朝夕相处的人,一点感情都没有。反之,王夫人与袭人相处的时间少,没有机会培养感情,但她却能体会到袭人的母女之情。

这才是贾母和王夫人的真面目:贾母看似慈祥实则冷酷无情,王夫人表面上冷酷不苟言笑,实际上待人宽厚有人情味

这也是作者通过贾瑞的风月宝宝鉴告诉我们读红楼要注意的地方:那些正面看起来让人愉悦的人和事,其实会夺人性命,而那些看起来丑陋凶恶的人和事,反而可救命。所以,道士交代贾瑞,“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它的背面,要紧,要紧!”正面是赏心悦目的美女,要命;背面是恐怖的骷髅头,救命。贾母的正面是笑意盈盈的慈爱之人,反面是内心的冷酷无情;王夫人的正面是不苟言笑的冷酷之人,反面则是内心的宽厚有爱。

所以,看人看事,都不要只看表面,而要透过表象看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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