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6)
9.青冈
卓尼嘉波率藏兵向北行进,在康多峡与江措大头目相遇。江措大头目看到,高头大马上的卓尼嘉波一头的浓发飞扬成火焰,急切地向他奔驰。两匹马靠近,两匹河曲马是一对兄弟,在一只马号里长大,两只马头往一起厮磨。
所谓的“国代表”是驻甘督军指派在狄道的驻军,外号麻秆儿,与驻甘督军同属皖系。他们拿着号纸印信,打着甘肃督军的旗号四处掠夺。顺洮河而下的木材早已变成了银子。银子是长着腿的长着翅膀的,银子是会变戏法的,已变成了房子,粮食或者女人,或者也可能上了督军府姨太太的麻将桌,早已不是古雅山上的树。所以穷追不舍不会有什么结果,反而会导致兵马伤亡造成更大损失。
南杰嘉波环视眼前的藏兵,有几个受了轻伤,人没有他预想的那么多,大部分是北山的骑兵,朱扎九旗的护翼五十个人都不到,老的老小的小。有一匹马相当出众,红鬃黑尾,毛色亮得像缎子,马的眼睛清亮如水。这是车巴沟里有名的车巴马。卓尼川的人都知道,车巴沟的马脚力不是最好的,但是外形最漂亮。据说车巴沟的人很是宠马,夏天要用滋阴的六味草药喂马,冬天要用温阳的八味矿石饮马,车巴沟的男人们每天要先给马洗脸再给自己洗脸。漂亮的车巴马马头旁边倚着它的主人,这个小伙面皮白净得像个丫头。仿佛哪里见过,与南杰嘉波目光交错时,还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像是做了个鬼脸,又像是打了个招呼,随即几分羞涩地低下头。
天色向晚,峡谷里的风从前心后背袭来,南杰嘉波感觉浑身无力,脚底绵软。他已经一个昼夜没有合眼,水米没沾牙,脚一离开马镫,身子就跌落下来。赶紧扎帐烧茶,就地休整。
夕阳西照,以南杰嘉波的帐篷为中心的帐圈像一群蘑菇静卧在冶木河畔。藏兵捡来干牛粪支锅烧茶,从袍子里掏出木碗,酥油拌糌粑。北山的小伙从驮子里掏出一块猪膘,在汤里涮了,撒了盐,就是肉汤了,掺了麦仁煮了肉粥,给嘉波和江措大头目用餐。夜幕四合时,值守在帐圈外轮流放哨。
人们发现少了一个兵。
值守的藏兵站在坡上的一棵果树下,能够看得清帐圈和远处的动静。空气渐渐凉了,他裹紧袍子靠着一棵树想歇息片刻。这时听到背后不远处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赶忙睁大眼睛逡巡,能感觉到五十步外的树枝在晃动。哨兵有些紧张,壮着胆子说,你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你出来吧,我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了!他说这话是蒙的,荒山野外哪里来的人么。可是哨兵听到有人跑过来了,跑得很急,喘气声都听到了。他想起少了的那个兵,是不是找不着路又跑回来了。他赶紧压着嗓门儿喊:“鱼身上剪不下羊毛。”对方踉踉跄呛地说:“水里打不出酥油。”暗号对上了,就着松明一看,就是车巴沟的那个小伙子。他抱着一捆药材说,快快煎药,南杰嘉波发热呢,再迟了就要打摆子了。
原来小伙子还是个小曼巴(医生)。小伙子把煎好的药送进嘉波帐篷,江措大头目正搓着掌心焦急呢。小伙子顾不了平日里那么多的礼数,仓促地给江措大头目行了礼说,快给嘉波喝药!
江措大头目看着这碗药有些迟疑。小伙子说,我阿爸是车巴沟的仁钦曼巴,南杰嘉波下马小解离开后,我观察了他的尿液。小伙子把碗里的汤药喝了两口说,此地空气清新水源洁净,我从阳坡上取了芳香的药材,浸透了春夏秋三季的日月光华,快给南杰嘉波服药吧!江措大头目接过木碗说,你是仁钦曼巴的儿子?
仁钦曼巴,卓尼川的人都是知道的,一个半路还俗的云游曼巴,能把死人医活了。哪怕是蒙着他的眼睛,他可以凭着嗅觉找到他想要的药材。看来他的儿子也有这个本领。
帐篷里燃着松明,烧着火盆,裹在两个皮袍里的南杰嘉波身体在打颤。小曼巴跪在他身边,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脖颈扶起他的头。
南杰嘉波睁开眼睛,松亮噼叭作响。他看到一张热乎乎的脸,蜷缩着的小小的身子,裹挟着药材的味道。当归,党参,黄芪,独活,亚菊——他顺从地张开嘴,汤药一点都不苦,喝完之后,舌根上还泛着一丝丝甜。一只绵软的手反复搓揉他的胳膊,用一根带子绑紧了他的胳臂,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他的手臂,手指尖一个个疼过之后,热汗从四肢涌向发梢,全身像有温暖的溪水流过,四肢舒展了。南杰嘉波长长释了口气,闭上眼睛睡过去。
南杰嘉波退热了。脸上汗津津的小曼巴才正式向江措大头目行礼,说,南杰嘉波睡上两个时辰就好了,这里有我,江措大头目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请江措大头目歇息。江措大头目悬着的心才放下,他伸出一只手按了一下小曼巴的肩膀,走出帐篷。他想,这个小曼巴最多十六岁,他的骨头还很软,皮肉还很嫩。
夜半寒气最重,小曼巴摸了南杰嘉波的双脚,冰凉。在火盆里添了木炭,用滚烫的大茶拌了酥油糌粑,在南杰嘉波下肢搓来搓去,直到出汗。把自己身上的皮袍也盖在南杰嘉波身上,他偎在南杰嘉波脚下,用自己的身子贴着他的下肢。正是贪睡的年纪,松亮灭了。鸟儿们一个个醒了,在帐篷外嘁嘁喳喳地叫,没听见。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牛毛帐篷的缝隙照在南杰嘉波的脸上。他想伸展一下四肢,动一下脚,可下身被什么东西裹着,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像踩进热酥油里,真舒服啊!他不敢挣开眼睛,怕打破这一场梦。他听到野画眉和雪鸡扇动彩色的羽毛交替和鸣,他心里在说,你来了吗?
五年前,每一个夜晚都会有一个女人睡在他的下面,用身体最柔软的地方裹住他的双脚。她是那么疼爱他的双脚,仿佛他的心就长在他的脚上。
他揭开身上的皮袍,看到一个粉色的女人和一对雪白的乳房。
女人惊叫一声,扯好粉红色的衣衫,一骨碌跪下来。
你是谁?!
我是——车巴沟仁钦曼巴家的——姑娘——青冈。
你怎么在这里?
南杰老爷知道花木兰的故事,仁钦曼巴家无子,阿爸只会看病,手无缚鸡之力,小的是替年衰的仁钦阿爸出兵马的。赶上南杰老爷风寒,特采草药煎熟服侍南杰老爷——
南杰嘉波又活动了一下筋骨,打断她说,你的医术不错,以后免仁钦曼巴家的兵马差役,算是我赏你了。南杰嘉波挥了一下手,意思让她走吧。
女子跪着,低着头,不动。
南杰嘉波又挥了一下手。
女子突然哭了,说,我不走,我是南杰老爷的人了,我不能离开南杰老爷!
此时南杰嘉波才发现,此女子称呼他为南杰老爷。只有官寨里的人才这样称呼他,官寨外的人称作南杰嘉波。
女子边说边跪着拿起獐子皮卷鼻靴,要给南杰嘉波穿。卓尼川的人都知道南杰嘉波是从来不自己穿鞋的。
南杰嘉波皱了一下眉头说,大胆,怎么你就是我的人了?
女子说,你把我什么都看见了,我也把你什么都看见了,我就是南杰老爷的人了!做侍女做戈什做厨子做曼巴都行,我是南杰老爷的人了!
南杰嘉波正哭笑不得,江措大头目端了酥油茶从外面进来。他撩起门帘,放进来一块三角形的阳光,正照在女子粉红色的衣衫上。他下意识地转身,以为走错了地方。听到南杰嘉波唤他,他又转过身来,手里的酥油茶洒了一半。
南杰嘉波说,这是车巴沟仁钦曼巴家的闺女,替父亲出兵马的。你带她出去吧,以后免去仁钦家的兵马差役。我们马上返回卓尼!
女子脸上吊着泪珠穿上皮袍,扎上腰带,又跪下来给嘉波老爷穿靴子。南杰嘉波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脚,就范了。南杰嘉波看到,女子柔软的头发覆着半只淡粉红色的耳朵,胸前挂着一只嘎乌,一只口弦。
南杰嘉波想起来了,他见过这个女子。大车道开通的时候,那个胸前挂着口弦的娃子。她长着一双凤眼,眼白干净得像白云。
返回的路上,女子骑马走在最后面,她的马头上拴着一捧凤毛菊,她在吹口弦。江措大头目看到,南杰嘉波的座骑琼雪的马蹄有些乱,琼雪的主人几次侧过身子聆听背后的口弦,神情兴奋悲伤甚至羞怯。进了卓尼地界,江措大头目慢行退到最后,靠近女子说了什么。女子不停地点头。哦呀!哦呀!
进船城时,马蹄迟疑。卓尼大寺的诵经声像一条暗河涌动。月光下的洮河,像一条白色的皮鞭抽在他们身上。洮河水涨了,船城摇摇晃晃的,像一个被抛弃的襁褓。
掌嘎里的女人们捣着酥油茶,男人们多半都喝醉了。掌嘎里的女人没有喝斥淘气的娃,男人也没有打骂婆娘。他们更没有从碉房里出来,是不想让他们的嘉波更加伤心。只有离他们一箭远的地方,一只桦皮灯忽明忽暗。他们进灯就退,一箭远的距离。
敢大声说话的只有嘉波阿妈。阿妈在官寨里唤她的裁缝,菩萨女儿啊,菩萨女儿啊,我的新皮袍呢?我的身子好冷。当儿子南杰不在官寨里的时候,阿妈心里是空的,她必须要发出一点声音或者闹出一点动静,不然她就觉得官寨不在了。掌嘎里的姑娘婆娘中,她最喜欢菩萨女儿,她是一个心里长着星宿的好姑娘。她知道菩萨女儿此刻不在官寨,可怜的菩萨女儿早早就听到了那马蹄声,她早已藏在离归来的那个人一箭远的地方。她可以一天不吃糌粑,但不能一天不等那个人。
古雅山上的伐木声真的停止了,卓尼川安静如初。卓尼嘉波与江措大头目眺望古雅山,稀疏的松林不再葱郁。
像嘴里掉了牙,空荡荡地疼。
南杰嘉波睡了个长觉,他惺忪地起来,把脚伸进床边的皮窝子里,侍女不在皮窝子旁边。青盐洗牙时,看到侍女跪在卧房的门槛外,背对着门,像一只柔软的包袱。他心想,可能又是阿妈责罚脸蛋儿了。
他对着门外的侍女说,茶溢了!
侍女跳起来扑向茶壶。她的动作有点猛,南杰听到木炭火上的铜壶嗡嗡地响,像飞起了一窝蜜蜂。
他坐在楠木圈椅上,接过侍女举过头顶的酥油茶。他看见,侍女低着头,头发黑密,耳根雪白。她不是脸蛋儿。
卓尼官寨历来有个规矩,侍奉主子的下人从来不是固定的。十二个掌嘎头人的亲属轮流当差,不当值的时候不能擅自出入官寨。对于掌嘎里的人南杰基本都是面熟的。
她穿着一身汉装裤袄,新的,是从箱底拿出来的,褶痕犹在,有淡淡的花椒味。齐肩的黑发,淡粉色的耳朵。
南杰嘉波叹了一口气,阿妈就从门外进来了。阿妈笑盈盈地说,儿子啊,我等不及你给我请安了。你这次出暗门啊跟以前都不一样,我奶桶里的牦牛奶泼啊泼啊怎么都泼不完。我知道就有好事来了,这不天上掉下个儿媳妇!我昨个就派仁慈的大总管到车巴沟提亲,一大早,仁慈的大总管就回来禀报,仁钦曼巴应允了这门亲事。仁钦曼巴家的独生女身子像青冈木一样结实,脸蛋像苏鲁花一样美丽。仁钦家世代曼巴,配得上卓尼官寨的那扎那。当然我也舍不得让她出入厨房,厨房里有厨娘,端茶有脸蛋儿,她以后只管给你穿靴子,暖炕,生娃。呃,当然,最要紧的是,你很喜欢她——
南杰愕然,阿妈,我没说过——
垂立在一旁的女子抢过来说,当着阿妈的面老爷肯定不好意思说喜欢我。昨夜在帐篷里,换第二盏松亮的时候,老爷说:“青冈直上玄真观,即是人间小洞天。”换第三盏松亮的时候,老爷唤青冈青冈——我的名字就叫青冈。
阿妈说,哦,青冈,是我喜欢的名字。
南杰无奈地别过脸去,叹了一口气。按说,卓尼嘉波领地内,上到人头,下到马头牛头羊头,是不是能长在脖子上,都是南杰嘉波说了算。不会有人在他说话的时候敢打断他。可是对这个女子,他有些无奈。
善于察言观色的聪明阿妈呵呵呵地笑起来。呃,我也年轻过,喜欢不喜欢不在舌头上全在眼睛里。我的儿啊,这个姑娘阿妈很喜欢啊,她全身上下都是真的,完完全全,明明白白。我这就请卓尼大寺的活佛来订日子,中秋——
南杰和青冈同时叫了一声,阿妈!青冈是惊喜,南杰是责怪。
南杰瞪了一眼青冈,转向阿妈说,儿子没有想好,再等等。
阿妈说,等什么呀,现黄的麦子现割上!呃,我知道了,你是嫌她头发短,不能梳蝴蝶头,也不能佩阿珑银钱。这样吧,等她头发长长一些,青冈留在官寨里先侍奉你。定了就这么定了,如果什么事都由不着阿妈,阿妈活着做啥呢?
说着话,天空就黑了。空中一个闪电过后就是一声闷雷,眨眼间噼里叭啦的声音从房顶从地面从更远的地方传过来,像有一万匹马从天上踏下来,整个船城仿佛要塌陷了。
白雨(冰雹)!杏子大的白雨!桐树的枝叶瞬间落地,站在桐树上的马鸡扑哧扑哧掉下来。掌嘎里所有长着嘴的都哭爹喊娘乱成一锅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