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来去匆匆惊艳一时的薛宝琴,被曹雪芹赋予了四大使命
薛宝琴进入贾府,在第四十九回,并接连留下两个名场面:“芦雪庵联诗”和“编怀古诗”,之后虽偶有出场,但只是打酱油的角色,然后就突然消失不见了。
虽然戏份很少,但薛宝琴留下的两个名场面足以惊艳:“芦雪庵联诗”体现其才华不亚于钗黛湘,“编怀古诗”体现其具备独特的游历气质,把钗黛湘都比了下去。
那么问题来了,作者曹雪芹塑造这样一个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像流星般惊艳一时的人物,有何用意?
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为主旨服务的。作者塑造薛宝琴这个人物形象,当然也与表现主旨息息相关:曹雪芹在薛宝琴身上赋予了四大使命。
使命一:与梅翰林之子完婚,指明薛家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地位。
薛宝琴进京,是来完婚的,“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
这个极易被忽略的细节,却极具信息价值。
当初薛宝钗一家三口进京,原本希望依附王子腾而居,后因王子腾外迁,才住进了贾府,而且一住就是近十年。这样的境况,带给读者一个深刻的印象:薛家除了巨富之外,权势上处于弱小位置,既无社会关系,又无社会地位。
然而,薛宝琴的出场,却推翻了这一印象。
薛宝琴进京完婚本不足为奇,女孩总是要出嫁的。奇就奇在所嫁之夫家,是翰林!
翰林,即文翰之林,其涵义可追溯到唐代。当年唐玄宗设立翰林院,选取文才出众的大臣入驻,方便起草诏书。身负如此重大的职责,往往是皇帝的心腹之人,能第一时间接触到皇帝的机密,相当于皇帝的机要秘书。
除了位高权重,翰林的另一特点是文官领袖,文人士族的代表。能入选翰林院充当翰林的人,一定是通过科举进士及第且文才出众之人。尤其是明清两代,科举取仕都由翰林主持,在读书人中享有极高的声誉。
薛家与梅翰林联姻之时,宝琴之父正以商人身份带着宝琴游历,“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游到京都,便“许了梅翰林的儿子”。
以梅翰林的身份和地位,什么样的儿媳妇娶不到?什么样的亲家攀不到?为何偏偏选了商人之女薛宝琴?
这至少可说明两点:其一、身为皇商的薛家地位并不低,能与翰林平起平坐;其二、薛家的社会关系广泛,在薛、王、史之外,还有着书中未曾提及的关系网。这个网,因薛家商人身份的便利,而遍及全国各地。
使命二:薛宝琴的出现,激活了贾母替宝玉的求娶之心,指明了贾母在宝玉婚配上的价值观。
被贾母当成心肝般疼爱的宝玉,配什么样的妻子才会让贾母满意?这是书中一大疑案。宝玉十三岁时,张道士曾对贾母提及过婚配之事,然而贾母找了个借口一口回绝:“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
这个借口其实一点也不高明,用和尚的话回绝道士,难道和尚比道士高明?何况张道士并非普通道士,他既是贾母先夫贾代善的替身,又是“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于公于私,张道士的话都应比和尚更有说服力。
似乎是为了缓解张道士的尴尬,贾母随即表明了她的标准:“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并要张道士“打听着”,“来告诉我”。
贾母的这个标准,等于没说,“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这话太虚了,每个人的标准都不一样,没办法统一,怎么知道贾母心中的好是什么标准呢?
这就难免让人产生误解:贾母确实不愿意宝玉早娶,她只想多留宝玉几年,让他一直以孩子身份承欢膝下。
然而,薛宝琴的出现,贾母的标准便成了具象:所谓“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其实就是薛宝琴这样的。
贾母眼里的薛宝琴是什么模样?当她看到“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时,赞叹其景象胜过仇十洲的《双艳图》:“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贾母是典型的外貌协会,但她的审美倾向于健康美,黛玉的病态美并不能入她的眼。因此,即使把黛玉捧到了与宝玉同等位置,她却把最珍贵的“凫靥裘”给了刚刚认识的毫无血缘关系的薛宝琴,其原因是好衣服要配真美人,所以才会说出“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的话。
再说薛宝琴的性格,她有黛玉的灵动,却无黛玉的病愁之态,简直就是女版的贾宝玉!
这才是贾母一直寻寻觅觅堪配宝玉的“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的女孩。
于是,贾母动了求娶之心,“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然而,宝琴早已许亲,贾母的希望落空了。
不过,薛宝琴的出现,激活了贾母的求娶之心,同时说明了,宝玉心中的钗黛二美,都入不了贾母的眼,二美从来不在贾母的考虑范围内。
使命三:验证黛玉超越常人的转变和成长。
“孤高自许”的黛玉,有三种不能触碰的心病,一是不能接受别的女孩比她优秀;二是不能抢走她在贾母心中的独宠地位;三是不能出现别的女孩吸引宝玉的注意。
巧的是,宝钗三点都具备:
她一进入贾府,就因“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加上“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黛玉“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
宝钗十五岁生日,贾母刻意为她过生日,黛玉心有不忿,借宝玉叫她一起看戏而发泄不满:“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
宝钗小恙,宝玉去探病,两人亲密无间地比起通灵来,引得随后赶来的黛玉“半含酸”,并把醋意迁怒到李嬷嬷身上。
宝钗在三点上都踩到了黛玉的痛点,因此被黛玉列为头号敌人,“素日只当他藏奸”。
当然,除了宝钗,但凡触碰到黛玉痛点的女孩,黛玉都会条件反般怀有敌意,哪怕是刘姥姥故事里的女孩。
但是,作者用先抑后扬的手法,在花费大量笔墨铺陈黛玉的疑心病之后,却用一个黛玉与宝钗尽释前疑的情节,来表现黛玉的迅速转变和成长。
然而,这种转变和成长实在太超常了,超常到让人难以置信。怎么才能让读者相信黛玉是真的转变和成长了呢?薛宝琴的到来,便是最有力的验证!
为了突显薛宝琴的美貌超过黛玉,作者也做了铺垫,先是让宝玉亲口讲述,然后用晴雯、袭人和探春这几个平时不爱八卦的人来加强。
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象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 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袭人笑道:“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
仅是表现宝琴容貌超群还不够,黛玉在贾府所享受到的一切,都因贾母的抬爱。然而,宝琴一进贾府,就抢了黛玉的风头,不但被贾母“喜欢的无可不可”,贾母还留着她“一处安寝”,而且,贾母把压箱底的“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珍贵斗篷,给了宝琴,并通过湘云之言进行了强调:“可见老太太疼你了, 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
黛玉享受到的待遇,是比肩于宝玉的,宝琴享受到的待遇,超越了宝玉!
面对此情此景,黛玉会有何反应?为了表现此时的黛玉已经成长,波澜不惊、心如止水,作者又用了他人的反应来衬托。
宝钗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 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 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时,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 心中闷闷不乐。
宝钗一句戏言,引出湘云、琥珀、宝玉三个人都指向黛玉。这三个人,各具代表性:湘云素来和黛玉有些面和心不和,此处有想看黛玉笑话的心思;琥珀是贾母的贴身丫头,深知贾母对宝黛二人的疼爱,也知道黛玉的小心眼;宝玉是最了解也最理解黛玉的人,知道凭黛玉的以往的心性,一定会心里过不去。
然而,即使大家当着黛玉的面议论她,黛玉完全不受影响,“不似往时”,而且还“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
这与当年湘云说戏子像黛玉时黛玉的表现,判若两人。
这,正是作者的目的:此时的黛玉,确实已经不再是以往的黛玉,经过“金兰契”后,她已经脱胎换骨了。
使命四:宝琴与宝玉擦肩而过,没有因宝玉而改变命运轨迹,从而未进薄命司,说明宝玉是致使姐妹们薄命的根源。
薛宝琴如此优秀,却未能成为十二钗之一,这是很多读者表示不理解的地方。其实,我们有必要明确一个真相:能否进入十二钗正册,不以优秀与否为标准,因为这是薄命册,只有薄命女子,才能入册。而这些入册的薄命女子,多多少少都与宝玉有关联,要么是因为与他关系亲密而导致薄命,要么是因与宝玉命运相连,同为贾府中人,因贾府大厦倾覆而薄命。
薛宝琴差一点就进入这个名单了。
有理由相信,如果宝琴不是先有婚约再进入贾府,在贾母求娶之时,薛姨妈一定会代宝琴答应这门亲事。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
每次读到这里,都会在心里惊呼:好险!
只因宝琴带着婚约而来,她就只是贾府的过客,她的命运轨迹没有因贾府而改变,因而逃过了进薄命司的命运。
第五回,脂砚斋在钗黛二人的判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处,写下“生非所地”的批语,意即钗黛的薄命都是因为进入了贾府这个不该进入的地方。贾府为什么是不该进入的地方?因为这是个“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葬花塚,凡进入贾府且与贾府命运相连的优质女子,都被埋进葬花塚,得到薄命的结局。
宝钗和黛玉,原本都可以不进入贾府,黛玉是因为父亲林如海的错误决策被送进贾府,宝钗则是受哥哥薛蟠的连累,不得不住进贾府寻求庇护。然而,这一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把一生都埋葬在贾府。
薛宝琴与贾府和宝玉的擦肩而过,验证了这一主旨:与贾府和宝玉命运相连者,必定薄命;如有幸如宝琴般只是过客,则能逃出生天,不入薄命册。
综上,宝琴这个人物虽然出场时间不长,所占篇幅不多,但却不可缺少。作者在她身上赋予的四大使命,一方面表明了作者对她这一类女子的欣赏和赞美,同时又体现了作者对宝钗、黛玉等优质女子的惋惜。
我们常说,女人最怕的是遇人不淑,但主要指的是感情骗子。曹雪芹告诉我们,还有一种遇人不淑,就是遇到贾母这样的享乐者和宝玉这样的无担当者。
贾府的葬花塚,是贾母和宝玉共同挖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