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种进行时 | 《巴班克:当我死时告诉我》
死亡是一种进行时 |
《巴班克:当我死时告诉我》
作者:五行缺水
编辑:张劳动
“巴班克在生前和我说,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那不是死去,而是去到一个叫香港的地方,娶一个日本老婆,抽着烟,快乐的生活。”巴拉巴拉在回答观众“为什么是香港?”的问题时这样回答。
这似乎是关于梦境和死亡最现实的阐述:巴班克向往东方向往中国,在他生前曾对第二任妻子巴拉巴拉说起过自己想要去一趟中国,但是要在自己死后,他甚至说出了自己指定要见的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徐静蕾;2016年7月13日巴班克因为癌症去世,他的确没有在有生之年抵达中国,也没有和徐静蕾在一起,但是生前的遗愿在巴拉巴拉的电影里部分实现了。
在纪录片的结尾,巴拉巴拉呈现了一个陌生而又繁华的香港,人们形色匆匆,在夜晚的街道上来回穿梭,当镜头不断推进,在维多利亚港附近的船只上,站着一位身穿旗袍的东方女子,她透过船窗玻璃凝望着岸上闪烁的灯光,在中近景中,女子回眸,脸上是一个散发着中国古典美感的表情,但她不是“徐静蕾”——一个普通的东方女子,不是徐静蕾,却在巴拉巴拉刻意营造的相遇中,完成了巴班克最后一个梦境。
当巴拉巴拉两次以不同的方式完成对中国的连接,当巴班克一句充满想象的遗愿变成视觉化的呈现,关于生命,关于梦想,关于影像,以及关于中国,似乎都在书写着不同的文本,而死亡在双重的文本中,也变成了永远不走向终点的进行时态,成为“当我死时告诉我”的一种当下对话,像在巴班克的生命中带来营养和记忆的水,永不停歇,缓缓流动。
“拍电影和活着,我不知道哪个更重要。”这是巴班克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将拍电影和活着放在一种选择状态中,似乎他们之间是对立的。
的确,在巴班克38岁患上绝症之前,他一直没有思考过“活着”这个命题,他全身心投入到电影拍摄中。
“拍电影就是把想要表现的东西都放在镜头里”,额头上有六道皱纹的摄像器材商店老板对拿着镜头的青年巴班克说,对于对电影感兴趣的巴班克来说,这一句话就是启示录,也就是在那一刻,巴班克从镜头里看见了可以放进电影里的现实。
一个出生在阿根廷,移居到巴西的异乡人来说,拿起摄像机的时候,他眼中的世界是多元的,是丰富的,也是残酷的,是失语的,他正是通过电影寻找到了自我言说的可能。
1981年拍摄的电影《街童》,巴班克就表达了一种丢失和寻找的母题,一个身为妓女的母亲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然后解开衣服为他喂奶,一种母子的轻易在这个和身体有关的叙事中展开,但是妓女母亲和街童之间的母子关系却又是异化的产物,当孩子钻在怀里吮吸着母亲早已没有奶水的胸脯,母亲又狠狠将他推开,嘴上开始咒骂他——一种成年世界的规则和力量解构了母子关系,街童从此流落到铁轨上。
街童最终消失了,而母亲再也无法寻找到自己的孩子,丢失了孩子的其实不是母亲,而是这个国家,巴班克在这部电影中所寻找的也许正是那个被丢失的自己,或者说,身为漂泊者他在电影里找到了没有母亲的自己。
《街童》获得1982年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提名等众多国际性电影大奖,巴班克构筑了一个影像世界,纳入在取景器里的影像就是他活着的全部现实。
“放逐者是最接近上帝,因为它活在当下。”巴班克这样阐述影像和现实的关系,而对于放逐者来说,成为上帝除了在现实中发现当下的意义,还有一种对于现实的超越法则,那就是坚持自己的梦想,并赋予梦想一种解构和建构的意义,就像一位医学权威人士所说,有梦想者可以将生命延得更长。
巴班克是在1985年拍摄完电影《蜘蛛女之吻》时获悉自己得了绝症,这部巴班克的代表作有一个镜头是:当旁白响起,蜘蛛女的脸上滑下了一滴晶莹的泪珠,它没有完全掉落下来,而是挂在蜘蛛女的脸上,成为永不坠落的悲剧写照。
泪水也从巴班克的心里滴落下来,人生正走向最美好的时代,电影艺术日渐成熟,疾病却侵袭了身体,而从患病的38岁开始,一直拿着取景器对准外面现实的巴班克,开始将镜头对准活着的身体,活着的世界,活着的梦想和活着的当下——当整个世界被“活着”所修饰,它不是巴班克对于死亡逐渐走近的不安,不是看见生命被明确预言了终点的恐惧,而是用进行时态直面疾病,直面死亡,直面当下。,
“拍电影和活着,我不知道哪个更重要。”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而是在拍电影和活着的非选择性中进入到同一世界:拍电影就是活着,活着就是拍电影。
拍电影和活着的同一性在巴班克遇到巴拉巴拉之后,似乎朝着两种不同的方向演进,对于巴班克来说,他在摄像机后面拍摄另一个活着的自己,自己和自己对话,影像制造的是一个面对死亡而活着的自己,威廉·达福无疑就是那一个在影像中的巴班克,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嘴上套着氧气罩,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拿掉了氧气罩,小声地唱起了歌,歌声渐渐响了起来,他最后拔掉了身上所有的管子,一跃而起,兴奋而疯狂地自嗨起来——这是一种忘记疾病忘记他人的活着状态,在看起来充满戏谑的场景中,它变成了颠覆性的力量:这里没有疾病,没有死亡,只有疯狂,只有快乐,只有活着。
2016年的电影《我的印度朋友》对于生命活着的这种阐述更达到了疯狂的地步,在雷电交加的夜晚,一个女子在大树下起舞,天上的闪电随时可以击中大树,击中舞者,但是她却完全不顾着一切,她沉静在自我世界中,雷电和暴雨反而成为了她疯狂的背景,成为活着的衬托。
影像是活着的
巴班克在摄像机后面,病入膏肓的他似乎已经看见了面孔日渐清晰的死神,但他更看见了取景器里表现生命的美与力量,而这个扮演舞者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巴拉巴拉,当拍摄完成,巴拉巴拉走向已经老态的巴班克,深深的一吻和热情的拥抱,让两个人结合成生命的共同体,而这种拥抱的一种象征意义就在于:巴拉巴拉在巴班克的启示下,用她的眼睛,用她的取景器,用她的镜头纪录死亡,以另一种方式表达拍电影和活着的同一性。
用四年时间拍摄下关于巴班克生命最后时光的影像,既是一种纯粹私人的记录,也是对于人“活在当下”的一次见证,既是现实的,也是梦境的,既是对他者的旁观,也是对“自我”的一种关照。
在镜头下,巴班克或者在喃喃自语,或者赤身裸体躺在沙发上,或者对着镜头说话,或者从沙滩上起身走向大海,而这一切都是巴拉巴拉在场的证明,她正站在摄像机后面,对着巴班克拍摄他的生活、他的身体,一种当下的现实记录是真实的,是具体的,更是活着的。
在镜头下,巴班克曾经拍摄的那些电影镜头被组合起来,电影成为表现的客体,《蜘蛛女之吻》中的泪水,《街童》中的贫民窟,《我的印度朋友》中的电闪雷鸣,它们带着巴班克的印记,也有着他的人文关怀,影像也是活着的。
在镜头下,巴拉巴拉也在发现她自己理解的当下,那里有汹涌的海浪,有延伸的铁轨,有滴落的雨水,有爆破的房屋,在镜头和镜头的组接中,秩序似乎是被解构的,它带着某种诗意表达着瞬息的变化,它们也是活着的……
“我已经经历了我的死亡,现在剩下的就是拍一部关于它的纪录片。”巴拉巴拉又在镜头世界里寻找死亡和梦境的同源性意义,在双重叙事中,镜头之下的镜头,当下之中的当下,生命里面的生命,共同构建了模糊或清晰、抖动或固定的“影像的影像”。
在巴班克和巴拉巴拉共同构建的影像世界里,真正的主角其实是死亡,而死亡的背后则是生命和爱,即使有白色的床单,有滴落的药水,有苍老的皮肤,即使最后是一张空空的床,死亡也变得诗意和温暖:死亡让巴班克成为放逐者,但是在活着的当下,他就像上帝一般存在。
死亡让巴班克的肉体逐渐归于寂灭,但是在电影的梦想世界里,从38岁被宣判死刑到70岁离世,他延长了时间,也延长了生命;他走了,空了,但是影像还在,梦想还在,巴拉巴拉还在,她同样将生命和爱变成永不逝去的影像。
巴班克在永不消逝的影像中复活:从中国香港灯火闪烁的港口、回眸的“徐静蕾”和熙熙攘攘的街道,到中国杭州并不寒意的秋天、生日祝福和蜡烛的温情以及连接两个半球的白昼和黑夜的梦境,水是流动的水,时间是流动的时间,生命是流动的生命,电影也永远是流动的电影。
导演: 巴拉巴拉·帕斯
编剧: 玛丽亚·卡马戈 / 巴拉巴拉·帕斯
主演: 威廉·达福 / 赛尔顿·梅罗 / 海科特·巴班克 / 费尔兰德·蒙特纳哥 / 费尔南达·托里斯
类型: 纪录片
制片国家/地区: 巴西
语言: 葡萄牙语
上映日期: 2019-09-02(威尼斯电影节)
片长: 75分钟
又名: Mr. Babenco / Babenco: Tell Me When I Die
2019年 第76届威尼斯电影节 威尼斯经典奖 最佳公映纪录片
影片介绍:
“我已经经历了我的死亡,现在剩下的就是拍一部关于它的纪录片。”当海科特·巴班克意识到自己所剩时间不多时,他这样对芭芭拉·帕斯说。她接受了挑战,完成了已故伴侣的最后一个愿望:成为自己死亡的主角。这部作品温柔地潜入巴班克,这个南美洲最伟大的电影人之一的生活中,他在亲密与病痛的交织下有意识地袒露了自己的灵魂。在活跃的思想与虚弱的身体之间的对峙中,他表达了恐惧与焦虑,也表达了回忆、反思和奇想,种种有关他职业生涯中的标志性瞬间。从38岁患癌到70岁去世,巴班克把影像当成了他的良药,也是支撑他生存的营养剂。《巴班克:当我死时告诉我》是芭芭拉·帕斯的第一部纪录长片,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海科特的最后一部作品:一部有关影像的影像,是永恒不灭的。
图片来自豆瓣电影